我踏过枯骨,每一步都压碎一具无名尸骸的指节。
银发垂落肩头,玄铁簪冷如死铁,眉心朱砂似有血意蠕动。
月白袍上符咒残破,七百九十六年未愈的旧伤在骨缝里低鸣。
识海中百万残音昼夜不息,如潮涨潮落,啃噬神魂。
我早己不惧生死,只惧听不见——那最后一句真言。
千面鬼藏身于此,七日一换面容,今日距其蜕变仅余两刻。
我需在他换脸前截住魂息,否则线索又断。
此獠曾扮作清虚门主、雷部正神,甚至裴烬冰棺中的遗容,皆被我一眼勘破。
他知我识残音、破执念,故不敢以真面示人。
然他不知,纵千变万化,脚印不会说谎。
瘴气蚀神,百步凝符。
我以银发为引,燃起一缕心火,火光映地,照出尸堆排列之异。
骨骸非乱葬,而是按北斗残局布列,左三右西,中虚一穴——假尸阵。
活人藏于阵眼,借怨魂遮掩气息。
我摘下眉心朱砂,点于唇间,以精血为饵。
血气散开,西周枯骨骤颤,怨魂自地底浮起,如黑雾扑噬。
我立而不避,任腥风贯体,只观其流向。
怨魂皆扑向东南方一具半埋尸首。
我踏步而至,足尖挑开腐土,见那尸骸手中紧握半块焦糖,糖面刻一“柒”字,极细如针痕。
我瞳孔微缩。
此物我曾见于东洲雨巷,千面鬼最后一世为侏儒乞丐,怀中亦揣此糖。
他以糖为钥,开启前世记忆。
而“柒”,是第七轮回的标记。
他在此设局,留此物,非为暴露,乃为提醒——提醒我记起什么。
我未及细思,前方瘴气忽裂,一人立于裂口,披褐袍,垂首而立,长发遮面。
风过,发丝拂开,露出一张我七百年前亲手埋葬的脸。
她说:“你终于来了。”
声音如春冰初裂,带着泪意。
是我亡妻白裳。
她死于雷泽崩塌之夜,我背她出渊,她却在我肩头断气,最后一句是:“你从未回头。”
——她等我回头,等了一生。
而眼前人,说“你终于来了”。
执念相悖,魂音不契。
我闭目,识海中残音如刀,百具亡者幻影掠过眼前,皆在低语,皆在哭喊。
我以残音为尺,丈量真假。
真魂临死之念,必与其生平执念同频。
她至死未得我一顾,如何能说“终于”?
我睁眼,剑未出鞘,只指地面:“你换脸,但脚印未变——左足第三趾残缺,是你第一世乞丐身被野狗啃去的伤。”
那人身形一滞。
风骤停,瘴气凝如固墨。
他缓缓抬头,脸上血肉如蜡熔化,层层剥落,露出底下另一张脸——枯瘦、无鼻、唇裂如裂帛,正是千面鬼本相。
他嘴角抽动,似笑似哭:“你记得……可你忘了吃糖。”
我未应。
他左足第三趾确如我所言残缺,此乃其轮回烙印,无法抹去。
他知我识破,不再伪装。
地缝忽裂,幽冥火自深渊底涌出,赤焰如蛇,缠上他双足。
他竟引动地火,欲自焚灭魂。
火势三息内将吞其神识,残音随之湮灭。
我若近前,必遭焚体;若退,线索永断。
识海中百万残音骤然躁动,如群鬼争鸣。
强行摄音,恐心魔暴起,神魂崩裂。
我撕下袍角残符,咬破指尖,以血画“摄音阵”于掌心。
符成刹那,掌心血纹如网,隐隐发烫。
此阵非正统道法,乃我以百人残音拼凑而成,专为摄魂音而设,代价是每用一次,识海便多一道裂痕。
幽冥火己攀至千面鬼腰际,他皮肉焦卷,骨骼发红,魂体将散。
我踏步上前,右臂伸入火中,任烈焰舔舐。
肌肤瞬焦,骨现裂纹,剧痛如雷贯脑。
我强撑不退,掌心阵光一闪,隔空引音。
残音入识海——“杀你之人……终将怜你。”
七字如钟,撞碎万语。
识海骤静,百万残音齐齐退避。
我瞳孔掠过三道淡金纹路,眉心朱砂骤热,似有血滴将落。
那声音非怒非悲,非恨非悔,竟含一丝悲悯。
我立于火前,右臂焦黑如炭,掌心血阵崩裂,血顺指滴落,在焦土上烫出细孔。
千面鬼魂体尽焚,唯余一缕黑烟卷向天际,消于瘴气。
风起,吹动我残破袍角。
那半块焦糖仍躺在尸堆中,“柒”字朝上,如谶如符。
我未拾。
转身欲行,忽觉识海深处,那句残音并未散去,反而沉入最底,与某道久远的低语隐隐相合。
我曾听过类似语调,在裴烬冰棺前,在楚珩断剑下,在阿绫第一次轮回睁眼时——皆是临死前最深执念,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贴近本心。
“杀你之人……终将怜你。”
我默念一遍,声未落,右臂焦皮忽裂,一道金纹自腕骨蔓延而上,与眼尾纹路相连。
刹那间,百骸如被针穿,识海轰鸣,似有万千残音齐声附和。
我单膝触地,剑柄沾血,右手五指抽搐,指节发白,却仍死死攥住剑鞘。
剑未出,亦未落。
唯血自袖中滴下,一滴,两滴,落在那半块焦糖上,糖面“柒”字缓缓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