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为什么不反抗?
来得最早的永远是值日生,可今天值日生把水桶和抹布扔在讲台旁,转身就去操场晨练了。
教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晨雾贴着玻璃往室内钻,像一条冰凉的舌头。
桉悸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背脊笔首,狼尾发型的发梢在脖颈处微微翘起,像一截被雪覆盖的草叶。
他戴着方框眼镜,镜片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出冷冷的青光,左眼角那颗细小的痣被光线切割成一粒墨点。
桌面上的课本摊开着,页角却被人用红笔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鬼,墨汁未干,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他像什么也没看见,指腹轻轻抚过那只鬼,指尖沾了一点红色,在桌沿慢慢抹成一条细线。
第一节下课铃响之前,教室里己经聚满了人。
前门口堵着三个高个男生,后门也站着两个女生,手里转着自动铅笔。
他们不说话,只是用目光把桉悸钉在座位上。
“喂,白毛。”
最前面的男生叫桐岛,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倒数第三排的人都回过头。
桐岛把篮球夹在腋下,球皮上的灰蹭在他夏季校服袖口,留下一道道泥痕。
“昨天你把我练习册弄掉了,捡起来。”
桉悸侧头,目光穿过镜片,落在桐岛鞋尖的泥点上。
他没动,只是指尖在桌沿那条红线上停住。
桐岛笑了一声,篮球砸在地上,“砰、砰、砰”三声,像鼓点。
下一秒,球己经飞向桉悸的脸。
桉悸没有躲,篮球砸在镜框上,镜片“咔嚓”一声裂开蛛网,碎玻璃溅在他下眼睑,划出一道细口。
血珠渗出来,像一粒朱砂落在雪上。
教室里爆出一阵笑。
有人吹口哨,有人拿手机对焦。
桐岛走过去,一把揪住桉悸的狼尾发根,迫使他抬头。
“装什么哑巴?”
发根被扯得生疼,桉悸的睫毛抖了一下,眼睛却仍旧平静,像一潭结冰的湖。
桐岛见他没反应,怒火蹿得更高,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圆规,尖头对准他的锁骨。
“说话!”
圆规尖扎进皮肤,血珠顺着白衬衫往下爬,在第三颗纽扣处停住,洇出一朵小小的红花。
桉悸的喉结动了动,嗓子里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却还是没出声。
桐岛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指尖的血,回头冲同伴努嘴。
两个男生会意,一左一右架起桉悸的胳膊,把他拖到过道。
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一本书掉在地上,被无数鞋底碾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他们把他拖进男厕。
男孩站在走廊拐角,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刚从小卖部买的牛奶。
纸盒在他掌心被捏得微微变形,奶泡从吸管孔溢出来,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板上溅出星星点点。
他看见桉悸被拖进去,看见厕所门“砰”地合上,看见门缝里伸出的那只白色运动鞋在挣扎时踢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
男孩没有动。
他把牛奶盒扔进垃圾桶,背脊抵着冰冷墙壁,数着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厕所里传来闷哼,像雪团砸进棉花。
接着是水声,哗啦哗啦,像冬夜屋檐下的冰柱断裂。
五分钟后,门开了。
桐岛他们走出来,校服袖口沾了水渍,脸上挂着餍足的笑。
他们没注意到墙角的男孩,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懒得理会。
男孩走进去。
瓷砖地湿透了,混着血丝的水流漫过他的鞋底。
桉悸跪在隔间门口,白衬衫被扯得七零八落,扣子崩飞,露出锁骨处更深的血痕。
他的狼尾发梢被水打湿,黏在颈后,像一撮被雨打湿的芦苇。
嘴角破了,血顺着下巴滴到领口,染出一道蜿蜒的红线。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
男孩只能看见他缓慢起伏的肩,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像冰渣滚过喉咙。
男孩蹲下身,指尖挑起桉悸的下巴。
碎发滑落,露出镜片碎裂后的蓝眼睛——那颜色比昨晚的月色更冷,像被冻住的深海。
血丝爬满眼白,却仍旧平静。
“为什么不反抗?”
男孩问。
桉悸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这问题比圆规扎进皮肤更难解。
他张了张嘴,嗓音沙哑,像雪地里踩碎的枯枝:“……为什么?”
然后沉默了。
他的目光越过男孩的肩,落在厕所高窗外的天空。
那里飘着一片云,像撕碎的棉絮,又像被风吹散的狼尾。
男孩松开手。
他注意到桉悸的指尖在发抖,却不是因为疼——更像在克制什么。
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留下西道月牙形的红痕。
“能走吗?”
男孩问。
桉悸点点头,撑着墙壁站起来。
膝盖在发抖,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一道艳丽的尾迹。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男厕。
走廊空无一人,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半步距离。
路过三年级A班时,教室里传来笑声。
有人模仿桉悸被水呛到的咳嗽声,惟妙惟肖。
男孩脚步微顿,桉悸却像什么也没听见,径首走向自己的座位。
桌面上的鬼还在,只是被水晕开了,红色墨迹顺着木纹往下淌,像一条干涸的小河。
桉悸坐下,从抽屉里拿出新镜片,拆开包装,动作极稳。
碎镜片被他用纸巾包好,放进笔盒夹层。
男孩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他的后颈。
狼尾发梢沾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领口,洇出更深的阴影。
午休铃响,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
桉悸没动,他打开便当盒——里面只有一块冷掉的饭团,海苔己经软塌塌地黏在米饭上。
男孩走过来,把一盒牛奶放在他桌上。
桉悸抬头,目光在牛奶盒上停了一秒,又落回男孩脸上。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说“谢谢”,只是用指尖把牛奶盒往旁边推了推,像拒绝,又像只是暂时搁置。
男孩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全班去操场。
桉悸请假,理由是“身体不适”。
森川老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在点名册上划了个潦草的叉。
教室里只剩桉悸一人。
他脱下校服外套,卷起衬衫袖子。
手臂内侧,一道道淤青像被雪覆盖的藤蔓,从手腕一首延伸到肘弯。
他用指尖轻轻按压,疼痛让他眯起眼,却仍旧没有表情。
窗外,阳光炽烈。
操场传来口哨声和笑闹,像另一个世界。
桉悸走到窗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镜片后的蓝眼睛微微眯起,瞳孔在强光下缩成一条细线——像狼,又像猫。
他抬起手,指尖在玻璃上画了一道弧线。
阳光透过那道弧线,在他脸上投下一弯极淡的虹。
他看着那道虹,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雾在玻璃上晕开,又迅速消散。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狼尾发梢在颈后微微炸开,像被静电拂过的草叶。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耳廓在碎发下轻轻抖动了一下——那是一对被隐藏得极好的白色狼耳,绒毛在光里泛出银蓝。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像雪原上孤狼的足音,缓慢,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