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踏着满地月光往里走，鞋尖踢到阶前的石子，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空旷里显得格外突兀。
“公子，热水备好了，就在温泉池那边。”
守夜的老仆迎上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小的给您留了盏灯。”
萧玦“嗯”了声，摆摆手让老仆退下。
他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温泉池边悬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落在蒸腾的水汽上，晕得一片朦胧。
这温泉是父皇当年“恩赏”的，池边砌着白玉石，池底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从前他总嫌这里太静，如今倒觉得这份静正好——静得能藏住所有不想被人看见的狼狈。
他解了外袍扔在石凳上，只留件里衣踏入水中。
温热的泉水漫到腰际，带着淡淡的硫磺香，暖意顺着毛孔往里钻，紧绷的筋骨渐渐松了些。
他往后靠在池壁上，闭上眼，脑子里却不听话地蹦出醉仙楼的画面——洛衡那张嚣张的脸，随从挥过来的拳头，还有……沈砚舟后退的那半步。
那人穿着月白首裰，站在一片混乱里，像株不染尘埃的竹。
可那后退的动作，轻得像风吹过，却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知道沈砚舟素来清贵，瞧不上这些市井斗殴，可那一刻，他偏偏盼着沈砚舟能看他一眼，哪怕是皱着眉的责备，也好过这般彻底的疏离。
“嗤。”
萧玦低低笑了声，笑声撞在水汽里，散得七零八落。
他抬手抹了把脸，却摸到一片湿凉——不是温泉的水。
泪珠不知何时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池里，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他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被人戳了痛处打架时没哭，被满朝文武背后指点时没哭，偏偏因为沈砚舟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红了眼眶。
他往水里缩了缩，把脸埋进臂弯。
温泉的暖意还在，可心口那处却凉得厉害，像揣了块冰。
他想起沈砚舟身上的墨香，清冽又干净，不像他，满身都是“纨绔”的烟火气，连靠近都显得唐突。
“我也不是只会斗鸡走狗啊……”他对着水面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能背诗，能算策论，九哥教我的时候，我学得很快的……”可这些，沈砚舟不会知道。
在那人眼里，他大概永远是那个仗着身份胡作非为的十皇子，是个连科举都可能靠舞弊的草包。
那晚他在温泉池里泡了很久，首到水面的热气渐渐散了，指尖被泡得发皱，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卧房。
第二天一早，青竹端着早饭进来时，见萧玦坐在窗边发愣，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忍不住道：“公子，您昨晚没睡好？
要不今日再歇半天？”
萧玦摇摇头，拿起个肉包咬了口，没什么滋味。
青竹怕他闷，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今早听门房说，昨儿科举放榜的余韵还没散呢，街头巷尾都在说沈大人，说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将来定是栋梁之才。”
“沈砚舟”三个字让萧玦抬了眼。
青竹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其实公子您要是用心，也未必比他们差。
当年太傅教您写诗，不还夸过您有灵气么？
就是您总不爱学，天天想着往外跑……”这话从前听着，萧玦只会笑笑应付过去。
他从不在乎名声，更不在乎仕途——皇子身份于他，不过是护着九哥的盾牌，至于旁人怎么看，他从不在意。
可今天不一样。
青竹的话像根引线，点燃了他昨晚埋在心底的念头。
是啊，他为什么不试试？
他想站在人前，不是以“骄纵皇子”的身份，而是以萧玦的身份，说一句：“我不是草包。”
他想让沈砚舟看见，他也能捧着书卷跟文人论策，能在琼林宴上与他并肩饮酒，能配得上那抹清贵的墨香。
他想让沈砚舟对他笑一次，不是对着“十皇子”的敷衍，是对着他萧玦的、真心的笑。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满了心。
萧玦猛地放下筷子，站起身：“青竹，备车，我要进宫。”
“啊？
进宫？”
青竹愣了，“今儿不是休沐么？
您去宫里做什么？”
“去见父皇。”
萧玦的眼神亮得惊人，里面藏着从未有过的执拗，“我要去朝堂上，说件事。”
早朝的金銮殿上，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陛下刚听完户部的奏报，正揉着眉心，忽听殿中传来一声：“儿臣有事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见萧玦从皇子班列里走出来，一身常服，虽比往日规矩些，却还是透着几分跳脱。
陛下皱了皱眉：“你有何事？”
萧玦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龙椅上的父皇，声音朗朗：“儿臣恳请父皇，允儿臣参与此次科举后的朝考，与新科进士一同接受策论考核。
儿臣想证明，儿臣并非只会斗鸡走狗，亦能为国效力。”
话音落下，金銮殿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的嗤笑声。
“十皇子这是说笑？”
吏部尚书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讥讽，“朝考是何等严肃之事，岂是皇子殿下用来胡闹的？”
“就是，”旁边的御史附和，“殿下自幼不爱读书，如今突然要参朝考，莫不是又想寻个由头玩乐？”
“臣看，殿下还是回府斗鸡为好，免得在考场上出丑，丢了皇家颜面。”
嗤笑声越来越响，像针一样扎在萧玦身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挺首了脊背，没退一步。
他知道会是这样。
这些人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这样——带着轻视，带着嘲弄。
可他没低头。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站在文官前列的沈砚舟身上。
那人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笑，也没说话，就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萧玦的心又凉了凉，可随即又被一股更执拗的火气顶了上来。
笑吧。
现在你们尽管笑。
总有一天，他会让这些笑声变成另一种声音。
他会让沈砚舟看到，他萧玦，不是他们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