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背着半旧的黑色书包,站在刻着“建校一九五二年”的石碑前,第三次确认校服领口的扣子系没系歪。
七点三十五分。
比他计划的时间晚了五分钟——罪魁祸首是书包侧袋里那枚刚从废品站淘来的铜哨。
今早出门前,这玩意儿突然在抽屉里发烫,烫得像块刚从煤炉里扒出来的烙铁,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塞进书包,指尖至今还留着点灼烧般的麻痒。
“同学,让让。”
身后传来女生的声音,李骁侧身躲开,看见两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抱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跑过,校服裙摆扫过他的裤腿,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口,那里沾着块灰绿色的颜料——是今早帮隔壁张奶奶补墙画时蹭的。
张奶奶家那面墙画了快十年,去年雨季泡坏了一角,李骁自告奋勇要帮忙补好,结果颜料调得太稀,蹭了满手。
“废物站捡的破烂还当个宝。”
他摸了摸书包侧袋,铜哨隔着布料传来微凉的触感,比早上安分多了。
上周六在城东废品站,这玩意儿混在一堆生锈的铁丝里,被他一眼瞅见。
巴掌长的哨身裹着厚厚的铜锈,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像字又像画。
摊主是个豁了牙的老头,挥挥手说“拿走拿走,算添头”,他却硬塞了五块钱——不知怎么,当时就觉得这东西顺眼。
穿过爬满青藤的校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前围了不少人。
李骁踮脚看了眼,是新贴的“异能等级公示”,红底黑字,最上面用加粗字体写着“星海市现存SSS级异能者名单”,后面跟着八个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缀着一行小字:“权限不足,详情保密”。
“听说了吗?
昨天城西那边打起来了,两个A级异能者,把半条街都掀了。”
“真的假的?
A级不是有管制吗?”
“管制个屁,你没看新闻?
上个月那个SSS级的‘影’,首接把跨国犯罪集团的老窝端了,现场照片跟炸了似的。”
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李骁没再停留。
对他来说,“异能者”就像电视里的 superhero(超级英雄),厉害是厉害,却远得很。
星海市是全国有名的“异能者之都”,据说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一个觉醒了异能,但李骁活了十六年,除了在新闻里见过那些闪着光的战斗画面,现实中连个能让铅笔悬浮的D级异能者都没碰到过。
他的教室在三楼最东侧,靠窗的位置是他的老地方。
刚放下书包,同桌赵磊就凑了过来,这家伙顶着一头没睡醒的鸡窝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骁哥,昨晚我舅爷跟我说,他亲眼看见‘雷王’了!
就在步行街那边,听说有人不长眼惹了他,一道雷下来,把路灯杆都劈成两半了!”
“雷王?”
李骁抽出数学课本,“那个雷电系A级的?”
“可不是嘛!”
赵磊一拍大腿,声音差点飙起来,“A级啊!
据说能徒手发电,一个人能掀翻一辆坦克!”
他说着还比划了个劈雷的动作,结果手一歪,差点打翻李骁的水杯。
李骁笑着把水杯往里面挪了挪:“你舅爷上次还说看见‘风行者’在菜市场抢白菜呢,结果人家是去买豆腐的。”
“这次是真的!”
赵磊急了,“我舅爷还说,那雷王袖口的徽章亮得晃眼,A级的徽章都是银边的,比B级的金边高级多了——”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抱着教案走进来,赵磊立刻缩回脖子,假装认真看书,嘴角却还在偷偷咧着。
李骁翻开课本,目光落在窗外。
操场上,几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正在打篮球,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小时候,爸爸总说“异能者也是人,厉害不厉害,看的不是等级”,可惜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走了,走之前留下的唯一东西,是个装着旧照片的铁盒子。
第一节课是数学,讲的是函数图像。
李骁听得有些走神,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里反复出现赵磊说的“A级徽章”。
他知道异能者等级是异能管理局定的,从最低的D级到最高的SSS级,一共五个等级。
D级最弱,可能只是能让体温升高两度,或者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C级能做点实际的,比如控水灭火;B级就能参与战斗了,像社区保安里就有不少B级;A级是真正的强者,据说全市登记在册的A级只有不到五十个;而SSS级,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全国一共八位,没人知道他们具体是谁,只知道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
“李骁,这道题的解法说一下。”
突然被点名,李骁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他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
班主任皱了皱眉:“坐下吧,上课认真听讲。”
他坐下时,脸颊有些发烫。
赵磊在下面偷偷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却没心情回应。
窗外的阳光移到了教学楼的墙面上,照得那片红砖亮闪闪的,像蒙着一层金粉。
他又摸了摸书包侧袋,铜哨安安静静的,像块普通的废铜。
一上午的课过得平平淡淡。
午休时,李骁没去食堂,揣着妈妈给的十块钱,打算去校门口买个肉夹馍。
刚走到教学楼拐角,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三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生堵在早餐车旁边,最前面的黄毛正抬脚踹着三轮车的支架,车斗里的蒸笼摇摇晃晃,白色的热气顺着缝隙往外冒。
摊主是个瘸腿的老爷爷,正佝偻着背,用粗糙的手死死抓着车把,声音带着哭腔:“小祖宗,别踹了,这车子是我吃饭的家伙啊……吃饭的家伙?”
黄毛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掀蒸笼盖子,“老头,知道我是谁吗?
昨天在这儿买包子,你敢多收我五毛钱?”
“我没有……”老爷爷急得脸都白了,“是你自己说要加两个蛋,那蛋是……少废话!”
黄毛身后一个瘦高个突然抬手,一道半透明的风刃“嗖”地飞出去,擦着老爷爷的耳朵掠过,“啪”地劈在旁边的梧桐树上,树干应声裂开一道口子。
周围的学生吓得纷纷后退,有人掏出手机要拍照,却被另一个矮胖子眼疾手快地抢走,“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
“拍什么拍?
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
雷电系A级,周虎!”
矮胖子把手机残骸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们一起收拾!”
周虎?
李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名字他在新闻上见过,是个刚觉醒异能不到半年的A级,据说脾气暴躁,上个月还因为在酒吧打架被异能管理局警告过。
他下意识想躲,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老爷爷正试图去捡掉在地上的包子,手指被滚烫的蒸笼边烫得一缩,却还是固执地把沾了灰的包子往篮子里塞。
那是双怎样的手啊?
布满老茧和裂口,指关节因为常年握车把而有些变形。
李骁想起张奶奶的手,也是这样。
“住手。”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周虎愣了一下,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李骁,校服袖口还沾着颜料,个子不算高,肩膀窄窄的,看起来就像只没长开的小鸡仔。
“你说什么?”
周虎往前走了两步,夹克袖口露出半截银色徽章,上面刻着个闪电图案,边缘镶着圈银丝——那是A级异能者的标志。
阳光照在徽章上,晃得人眼睛疼。
李骁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只是看着老爷爷通红的眼睛,喉咙里像堵着团火。
“我说,别欺负人。”
周围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
赵磊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他旁边,使劲拉他的胳膊,小声说:“骁哥,算了算了,A级惹不起的!”
周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欺负人?
小屁孩,你知道A级意味着什么吗?”
他抬起右手,指尖渐渐凝聚起一团蓝白色的电弧,“就你这样的,我一根手指头就能电得你哭爹喊娘。”
电弧越来越亮,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臭氧味。
老爷爷吓得赶紧挡在李骁身前:“虎哥,他是学生,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滚开!”
周虎一脚踹在三轮车的挡板上,“哐当”一声,好几个蒸笼掉在地上,雪白的包子滚了一地,沾了泥和灰。
老爷爷“哎呀”一声,扑过去想捡,却被周虎一把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李骁感觉书包侧袋里的铜哨突然烫了起来。
不是早上那种温和的热,而是像有团火在里面炸开,烫得他几乎要撒手。
他下意识按住口袋,那股灼热顺着指尖往上爬,钻进胳膊,流进心脏,最后冲到天灵盖。
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些模糊,周虎的脸、周围的人群、掉在地上的包子,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又像是风穿过峡谷,还像是……战鼓在敲。
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一声尖锐的哨响——不是他吹的,是那枚铜哨自己发出的,清越、悠长,带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仿佛从千百年前传来。
“嗡——”李骁的掌心突然亮起一道淡金色的光,顺着他的手指,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光影。
那光影越来越清晰,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穿着漆黑的玄甲,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手里握着一杆长枪,枪尖斜指地面,枪缨是暗红色的,像染过血。
光影比旁边的三层教学楼还要高,玄甲上的纹路在金光里流转,每一片甲片都清晰可见。
当他往前迈了一步,整个地面都跟着颤了颤,周虎脚边的碎玻璃渣跳了起来。
周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电弧“啪”地灭了。
他仰着头,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光是他,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磊张大了嘴,手指着那个玄甲巨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老爷爷忘了捡包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杆斜指天空的长枪,浑浊的眼睛里映出跳动的金光。
玄甲巨人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侧过身,长枪的尖端缓缓抬起,对准了周虎。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首接响在李骁的脑海里,带着股古战场的风沙气,还有金属碰撞的质感:“小友,借你三分力。”
李骁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庞大的力量从脚底涌上来,顺着西肢百骸流遍全身。
他甚至能“看”到玄甲巨人握着长枪的手在用力,能“闻”到那杆枪上淡淡的铁锈和硝烟味,能“听”到他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周虎终于回过神,尖叫一声:“怪物!”
他猛地抬手,好几道粗壮的电弧朝着玄甲巨人劈过去,蓝白色的电光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但那些电弧刚碰到巨人的虚影,就像泥牛入海,瞬间消失了。
玄甲巨人的长枪轻轻往前一送。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
但周虎和他那两个同伴突然像被无形的墙撞了一下,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砰砰砰”地撞在教学楼的墙上,滑落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周虎手腕上的银色徽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层灰。
做完这一切,玄甲巨人的光影开始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
最后,那杆长枪往地上顿了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整个光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满地金色的光点,像被打碎的星星,很快也融入了阳光里。
李骁的手心不烫了,那股涌遍全身的力量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像跑了一千米一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就像刚才那震撼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娃……娃啊……”老爷爷颤巍巍地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手还在抖,“你刚才那是……那是啥啊?”
李骁张了张嘴,想说“我不知道”,却发现嗓子干得发疼。
他下意识摸向书包侧袋,掏出那枚铜哨。
不知什么时候,上面的铜锈掉了大半,露出底下光洁的铜色。
在阳光的照射下,他清楚地看到哨身上刻着的不是歪歪扭扭的纹路,而是一个字。
一个铁画银钩的字:“岳嘀——嘀——嘀——”远处传来尖锐的警笛声,三辆印着“异能管理局”字样的黑色越野车拐进校园,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腰间别着银色的枪,胸口的徽章比周虎那个亮得多。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散开!”
一个带头的中年男人掏出证件,声音洪亮,“刚才是谁在这里使用异能?”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指着地上的周虎,有人窃窃私语着刚才的玄甲巨人。
李骁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他看了眼手里的铜哨,又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制服人员,不知哪来的念头,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钻。
“喂!
那个穿校服的,站住!”
身后传来喊声,但李骁没敢回头。
他钻进狭窄的巷子里,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两侧的墙面上画着五颜六色的涂鸦。
跑了大概几十米,他才靠在一面斑驳的砖墙上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阳光透过巷子顶上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李骁摊开手,铜哨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凉、光滑,刚才那个“岳”字在光线下若隐隐若现。
就在这时,他听见铜哨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有很多人在说话,声音很轻,很模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交织在一起。
那些声音穿过铜哨的壁,钻进他的耳朵里,带着千百年的风霜,像在诉说,又像在询问。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仿佛从亘古的时光里传来,轻轻落在他的耳边:“少年人,准备好了吗?”
李骁握紧了铜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巷子外传来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的警笛。
他抬起头,看着巷子尽头那片被切割成菱形的天空,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
十六年平淡无奇的人生,好像从这一刻起,被那道玄甲枪影彻底劈开了。
他不知道“准备好”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个“岳”字代表着谁,更不知道这枚铜哨会带他走向何方。
但他能感觉到,掌心的铜哨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像在回应他心里那个无声的答案。
准备好了。
至少,他想再听听那些声音。
想知道,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英雄,到底想说些什么。
想知道,这座被称为“英雄之都”的城市,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李骁深吸一口气,把铜哨揣进校服内袋,紧紧按住,转身朝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
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道蓄势待发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