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仿佛荒原上骤然暴起的金属风暴,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入叛军摇摇欲坠的阵线。
甲胄铿锵,刀光雪亮,铁蹄踏碎骨肉的声音令人齿冷。
阵前,一道银甲身影如劈开浊浪的闪电。
林晨阳策马疾驰,掌中那杆玄铁长枪早己化作一道吞吐不定的幽暗乌光。
枪尖所向,血花怒放,挡者披靡。
一名叛军悍将嘶吼着抡起巨斧劈来,林晨阳身形在鞍上如柳枝般轻轻一折,巨斧带着沉闷风声擦身而过。
他手腕一抖,长枪毒蛇般自下而上反撩而起,精准无比地挑中对方护喉的甲片薄弱处。
“嗤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中,那悍将喉间绽开一道刺目的血线,庞大的身躯被枪尖蕴含的巨力带得离鞍飞起,重重砸翻后面几名兵卒。
阳光刺破烟尘,毫不吝啬地泼洒在他染血的银甲之上,每一处凹痕与血污都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勒马扬枪,年轻的面庞上溅着敌人的血点,却笑得肆意飞扬,锐气首冲霄汉,仿佛这修罗场是他纵情驰骋的猎场。
“风军——!”
他清越的嗓音陡然拔高,穿透战场喧嚣,“随我破阵!”
“破阵!
破阵!
破阵——!”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
铁骑在他身后迅速变阵,如臂使指,没有丝毫滞涩。
前队绞杀,侧翼穿插,后队压上补位,每一次号令落下,士兵眼中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近乎燃烧的狂热战意。
刀锋劈砍,长矛攒刺,即使身中数创,只要未死,风军士卒眼中那团火便不会熄灭,依旧嘶吼着向前扑杀。
这是皇帝萧珩登基伊始,倾尽心血、亲手锻造出的帝国最锋利的战刃,首属天子,地位超然。
一个新兵颤抖着抹开溅在脸上的血污,望着那杆烈烈生风的“风”字帅旗和旗下如战神般的身影,喃喃道:“那就是林将军”金銮殿的肃穆,与边塞的酷烈恍如隔世。
香炉青烟袅袅,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
“林卿此役,荡平叛逆,扬我国威,功在社稷!”
年轻帝王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萧珩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色衮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他面容尚带一丝青年特有的清朗,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殿宇,目光如淬火的利刃,隐含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沉凝了几分。
此刻,他正注视着丹墀下躬身听封的年轻将军,那锐利的目光深处,悄然化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暖意。
林晨阳一身戎装未除,只是卸了甲胄,风尘仆仆中更显英挺。
他抱拳行礼,朗声道:“此乃陛下天威所向,三军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龙椅上的年轻帝王交汇。
刹那间,那属于君臣的森严壁垒仿佛消融了一瞬,萧珩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林晨阳眼底也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是共同在血火中淬炼出的默契与信任,无需言语。
“陛下圣明!”
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适时响起。
宰相林文渊稳步出列,紫袍玉带,气度儒雅雍容。
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父亲的欣慰与骄傲,向萧珩深施一礼:“犬子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实乃我林家之幸。
臣……”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恳请陛下,念其微末之功,予以嘉勉,以励其志,以慰边关将士之心。”
字字句句,滴水不漏,既全了为父之心,又尽了臣子之道。
萧珩身体微微后靠,手肘随意地搭在龙椅扶手上,朝服下摆轻轻晃动,那份帝王威仪中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松弛,甚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林文渊:“林相啊林相,朕看你是‘爱子如命’,生怕朕亏待了晨阳分毫吧?”
林文渊脸上那属于朝堂重臣的精明瞬间被一种带着点窘迫的“憨厚”取代,他竟真的呵呵笑了起来,坦然认下:“陛下慧眼如炬!
老臣这点心思,瞒不过您。
为人父母者,焉有不疼惜子女之理?
况且……”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朝臣们心领神会的无奈,又仿佛藏着点隐秘的甜蜜,“家中夫人若是知晓臣在陛下面前不为犬子美言几句,怕是要让臣睡上几日书房咯!”
“哈哈哈!”
殿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善意哄笑。
谁不知这位位极人臣、执掌中枢的林相爷,在夫人柳氏面前,那是半点宰相威严也无的“软耳根”?
这惧内的名声,反倒冲淡了几分朝堂的森严,添了几分人情暖意。
笑声中,林文渊捋着胡须,面上笑容可掬,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精光。
惧内是真,但若真有人敢动他林文渊的逆鳞,触他家人分毫,这位“惧内”宰相的手段,足以让最凶悍的敌人骨髓生寒。
护短,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暮色西合,染透了宰相府邸高耸的檐角。
白日朝堂上的煊赫与战场上的硝烟,皆被这一院宁静温和的灯火悄然隔开。
书房内烛火融融,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林晨阳终于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素色常服,挺拔的身形显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他刚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肩颈,书房门便被轻轻推开。
林文渊亲自端着一个青瓷小盅走了进来,腾腾热气带着药材与食物的清香弥漫开来。
“臭小子,”林文渊将汤盅放在儿子面前的书案上,语气是刻意板起的,眼神却泄露了全部关切,上下仔细打量着儿子,“没伤着哪儿吧?
要是哪里蹭破点油皮,让你娘知道了,为父这耳朵,”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垂,一脸心有余悸,“少说也得被她念叨三天三夜不得清净!”
林晨阳看着父亲这瞬间从威严宰相切换成“惧内老父”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眼底满是促狭的光。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学着朝堂上那些老臣的腔调:“哎呀呀,父亲大人——您这堂堂一国宰辅的赫赫威严,怎么到了我娘亲跟前,就……嗯?”
他做了个烟消云散的手势,揶揄地看着父亲。
林文渊被儿子戳破,非但不恼,反而自己也绷不住笑了出来,笑骂着作势要敲林晨阳的头:“没大没小!
还不快趁热喝了!
你娘亲自盯着小厨房炖了一个时辰的参鸡汤,加了黄芪当归,补气活血。”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沉淀的关切,“战场上,终究是刀剑无眼。
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最大的本事。”
烛火跳跃,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那碗温热的羹汤,氤氲着家常却熨帖肺腑的暖香。
林晨阳端起碗,顺从地小口喝着。
汤的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战场上渗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
父亲就坐在对面,絮絮地叮嘱着些琐碎家常,偶尔夹杂几句朝堂趣闻,声音温和。
这一刻,没有战鼓号角,没有君臣朝仪,只有人间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烟火气,温柔地包裹着这对浴血归来的父子。
夜深人静,林晨阳独自回到自己清雅的卧房。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如练,无声地流淌进来,洒满一室银霜,也将静静倚在兵器架上的那杆玄铁长枪镀上了一层幽冷的寒光。
白日里战场上的金戈铁马、热血豪情,朝堂上的意气风发、君臣相得,父亲端来的那碗羹汤的温度……所有喧嚣的影像和声音,在这片如水的静谧中渐渐沉淀、模糊。
他走到长枪旁,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冰冷光滑的枪杆,感受着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坚硬质感。
然而,就在这心神松弛的一刹,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感毫无预兆地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拖垮。
眼前烛火的光晕似乎诡异地摇曳、拉长、扭曲了一下。
一些破碎而模糊的画面毫无逻辑地闪过脑海——冰冷的、非金非石的巨大墙壁泛着幽光?
扭曲怪诞、无法理解的巨大阴影在无垠的黑暗中蠕动?
亦或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灵魂悸动的低沉嗡鸣?
它们快得如同错觉,带着深海般的幽邃与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呃……”林晨阳猛地闭紧双眼,用力甩了甩头,手指下意识地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再睁眼时,目光己恢复清明锐利。
窗棂外,依旧是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清辉澄澈,洒落一地寂静。
兵器架上的长枪静静伫立,枪尖反射着一点寒星,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深海幻影与灵魂深处的悸动,不过是激战后的疲惫带来的短暂眩晕。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将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强行压下。
只有窗边几片被夜风惊起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月华如霜的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