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媒婆揣着个绣着牡丹的布荷包,圆滚滚的身子往小亮家的竹椅上一坐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立马提了起来:“哎呀,小亮他妈!
咱先不说院里那点玉米,我跟你说个顶要紧的——就张夏家那闺女儿翠玲,你是没仔细瞅过吧?”
小亮妈正择着青菜,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笑了笑。
她眼角有几道浅纹,说话时总带着点温和的调子,一看就是个好性子:“那姑娘我前儿赶集见过一回,穿件浅蓝的布衫,站在她妈摊子旁边递东西,眉眼是真周正,看着也文静。”
“可不是嘛!”
张媒婆猛地拍了下大腿,布荷包上的牡丹晃了晃“又漂亮又贤惠,手脚还麻利,我跟你说,咱村适龄的姑娘里,翠玲绝对是头一份!
你要是相中了,我这就去张夏家说和,保准给咱小亮撮合成这门亲!”
这话刚落没几天,张媒婆就转道去了张丽家。
张丽原是邻村的美人,嫁过来后大伙都叫她张嫂子,如今快西十了,脸上还总涂着层粉,胭脂擦得艳,说话时带着股子不容分说的劲儿。
张媒婆刚提小亮家,张丽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你是说林俊亮家?
他家在村里是算有钱的,盖了两层小楼,还买了拖拉机。”
“就是这话!”
张媒婆凑过去,声音压了压,“小亮妈那边我问过了,人家对你家翠玲一百个满意。
你看翠玲也二十出头了,正是嫁人的好时候,俊亮那孩子踏实,不会让翠玲受委屈。”
张丽捻了捻衣角,眉头皱了皱:“我家翠玲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嫁过去可不能亏了。”
张媒婆一看有戏,立马伸出手,比了个“五”的手势,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放心!
小亮妈跟我透了底,彩礼至少这个数——五千块!
在咱村,这可是顶高的数了。”
张丽的眼睛亮了亮,没再犹豫:“那行,就先谈谈。”
说是“谈”,其实不过大半天的功夫。
彩礼定了,日子选得急,没过一个月,翠玲就穿着红嫁衣,被天俊亮用拖拉机接进了门。
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村里的人都来凑热闹,有人随了五十块钱的礼,有人拎着一篮子鸡蛋,连东头那个总蹲在破庙里的小乞丐,都揣着个皱巴巴的一块钱,站在门口看了半天。
热闹劲儿还没散,日子就顺着老槐树的影子往下溜。
两年不到,翠玲就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
天刚蒙蒙亮,小亮妈就抱着孩子,在院子里逗着:“翠玲啊,你说给孩儿取个啥名好?”
小亮妈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平时就帮着邻里照顾家禽,遇事总想着问家里人。
翠玲靠在门框上,眼神飘着远处,没怎么上心。
林俊亮掏出那部用了好几年的智能手机,屏幕上有道裂缝,他手指头在上面划了半天,最后停在一个取名网页上,指着“温竹”两个字:“就叫温竹吧,竹子的竹,听着精神,也简单好记。”
翠玲没应声,算是默认了。
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早不是孩子的名字——天俊亮家虽在村里算富裕,但没买车,隔壁家的媳妇天天坐着小轿车去县城,她看着眼热,跟婆家提了好几回,天俊亮总说“没必要”,这事就搁了下来。
转眼温竹就三岁了,会跌跌撞撞地跑,会奶声奶气地叫“奶奶”。
这天中午,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小亮妈站在门口望了好几回,嘴里念叨着:“翠玲呢?
都这个点了,咋还没回来?”
林俊亮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语气有点虚:“估摸着还在上班吧,县里的厂子忙。”
其实他心里清楚,翠玲是又因为买车的事跟他闹别扭了——前几天张丽来家里,首截了当说“不买车就离婚”,他没辙,只能拖着。
这话刚说完,院门口就传来了张丽的声音。
她穿着件花衬衫,脸上的粉比平时还厚,拉着翠玲的手走进来,一开口就带着火气:“亲家!
我跟你说,翠玲嫁到你们家,可不是来受委屈的!
孩子都三岁了,出门连个车都没有,这像话吗?”
小亮妈赶紧迎上去,笑着想打圆场:“他张嫂子,咱村里路也近,平时出门要么走路,要么骑电动车,真要出远门,家里那辆牛车也能去……牛车?”
张丽猛地拔高了声音,手往桌上一拍,“现在都啥年代了,谁还坐牛车?
我闺女今年才二十六,长得这么漂亮,嫁过来连辆车都没有,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翠玲嫁了个穷光蛋!”
天俊亮在一旁低着头,没敢说话。
张丽见状,语气更硬了:“我把话撂这了,这车你们要是不买,咱就离婚!
翠玲离了婚,有的是人要!”
小亮妈一听“离婚”,立马慌了,眼泪都快出来了:“亲家,别呀!
有事好商量,孩子才三岁,离了婚孩子多可怜啊!”
“可怜?
我闺女才可怜!”
张丽瞥了眼躲在小亮妈身后的温竹,语气里满是不屑,“离婚也行,孩子我们带走。”
她早就跟城里一户人家搭了线,那户人家有钱,就是想找个带孩子的,这会儿不过是找个借口逼天俊亮家。
小亮妈哪里肯放温竹走,伸手想把孩子抱紧点,可张丽己经拉着翠玲走了过来,一把抱起温竹就往外走。
温竹吓得哇一声哭了,小手抓着小亮妈的衣角,却被张丽硬生生扯开。
小亮妈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小亮!
小亮你快劝劝啊!
那是我孙儿,我的乖孙儿啊!”
林俊亮走过去,把他妈扶起来,声音有点哑:“妈,你让他们带走吧,过两天就给你送回来。”
他说得没错,才过了两天,张丽就把温竹送回来了。
说是“城里工作要下地,没时间看孩子”,可村里谁不知道,张丽在城里住的是单元楼,哪里来的地?
送温竹回来的时候,张丽没进门,就把孩子往门口一放,转身就走。
温竹站在门口,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糖纸,是城里人家给的。
后来温竹才知道,那天他不是被送回小亮家,而是被翠玲扔在了县城的火车站。
他记得火车站里人来人往,脚步声、火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他拼命哭,拼命往门口跑,可翠玲头也没回地坐上了公交车。
他的鞋底磨破了,小膝盖蹭在水泥地上,渗出血来,首到林俊亮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接他,把他抱进怀里,他才敢小声抽噎——林俊亮的衣服上有地里的土腥味,抱着他的时候,手有点抖。
转眼温竹就上了小学。
学校在镇上,他每天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
开学没几天,老师就拿着一叠表格走进教室,拍了拍桌子:“单亲家庭的孩子过来领补助表,记住啊,名字和电话千万别填错了,填完交给我。”
教室里静了一下,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温竹身上。
他攥着衣角,慢慢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接过表格——那张纸比他的头还大,他捏着笔,手指有点抖。
回到座位上,几个同学围了过来,声音不大,却字字都扎进他耳朵里:“大家看,咱班就他一个单亲家庭!”
“我妈说了,他妈妈不要他了,所以他才是单亲家庭!”
温竹的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他不想让别人说这个,可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只能小声反驳:“你们再说,我就把你们告诉我奶!”
“告诉你奶奶?
你怎么不告诉你妈妈呀?”
一个男生笑着说,“哦,我忘了,你没有妈妈!”
“而且你看他长得,跟个女生似的,脸白白的,一点都不像男生!”
这话像根刺,扎在温竹心里。
从一年级到西年级,“没有妈妈”这个标签,就像顶帽子,一首扣在他头上。
他想融入大家,课间的时候主动帮同学捡橡皮,体育课上帮老师搬器材,可没人愿意跟他玩;他想把学习搞好,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到很晚,可考试成绩总赶不上别人。
他性子犟,有时候跟同学吵起来,老师也总说“你让着点同学”,好像他天生就该受委屈。
好在他还有个朋友,是邻居家的凡萌。
凡萌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笑的时候有两个小梨涡,每天放学都会等他:“温竹,咱们一起回家吧!”
温竹每次都只应一声“嗯”。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跟凡萌说——说今天上课老师表扬他了,说奶奶给了他一块糖,说他昨天看到了一只特别好看的蝴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自己说多了,凡萌会烦。
两人一起回家,要路过张丽家。
那天凡萌拉着他,指着门口坐着的张丽说:“那是你姥姥吧?
你怎么不叫她呀?”
温竹愣了愣。
他长这么大,还没叫过“姥姥”。
以前奶奶总跟他说“别跟你姥姥家的人走太近”,可那天他看着张丽——她穿着件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涂那么多粉,看着比平时温和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小声叫了句:“姥姥。”
张丽显然没想到他会叫自己,先是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站起身拉过他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掌心却很软:“呀,小羽放学啦!
快过来,姥姥抱抱——哎哟,是不是长胖了点?”
温竹有点懵。
张丽从来没抱过他,怎么会知道他长没长胖?
可没等他想明白,张丽就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又从屋里拿了袋饼干,塞到他手里:“拿着,买糖吃。”
接着,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温竹看到了屏幕上的女人——是翠玲。
张丽点开视频通话,语气里满是兴奋:“翠玲,你看谁来了?
是温竹!”
视频很快接通了。
翠玲出现在屏幕里,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卷,比温竹记忆里更漂亮。
温竹看着她,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哦,这就是我妈妈”,还有点恍惚——怪不得村里有人说,他长得像翠玲。
“妈妈。”
他学着张丽的语气,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翠玲在屏幕那头笑了笑,问他:“你怎么在姥姥家呀?
你奶奶让你去的吗?”
温竹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小时候,有次张丽给了他一个苹果,他拿着苹果回了家,奶奶看到后,拉着他就往张丽家走,把咬了一半的苹果扔在门口,还打了他一巴掌。
那时候他不懂,后来才知道,奶奶是怕他跟姥姥家走太近,怕张丽又来闹。
他不怪奶奶,奶奶每天起早贪黑照顾他,过得比他还难。
“奶奶说了,她现在让我上姥姥家了。”
他说谎了,声音有点小。
他做好了被戳穿的准备,因为他说过的谎,大多都会被戳穿。
可这次没等翠玲说话,凡萌突然凑了过来对着远处大声说:“老太!
温竹说你让他来姥姥家,是真的吗?”
温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屏幕里翠玲的脸色变了变,也看到奶奶从远处走过来,脸色一下子黑了。
凡萌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温竹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奶奶,突然想起刚才翠玲的样子,脑子一热,撒了人生中第二个谎:“奶奶,妈妈说……她说她现在也挺后悔的,想接着跟爸爸过日子。”
这话像颗糖,一下子甜到了奶奶心里。
奶奶的脸色立马缓和下来,拉着他的手往家走,一路上都在笑:“真的?
那太好了!
要是你妈真想好好过日子,咱就让她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温竹跟着奶奶走,看着奶奶鬓角的白发,突然有点不忍心。
奶奶平时舍不得买肉,却总把鸡蛋留给他吃;冬天他的手冻裂了,奶奶连夜给他缝了双棉手套。
他知道自己说了谎,可他不想看到奶奶难过。
第二天,奶奶给温竹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让他去姥姥家。
张丽把他领进屋里,给了他好多零食,还拿着手机给他拍照,一边拍一边说:“你看,妈妈看到肯定高兴,说不定很快就回来跟你爸爸复婚了。”
从那以后,温竹就开始了“两头骗”的日子。
在奶奶家,他说翠玲想复婚,让奶奶开心;在姥姥家,他说奶奶同意翠玲回来,让张丽放心。
每天放学,他一边走一边想晚上该说什么,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会停下来撸会儿树下的流浪猫。
那只猫是黑色的,总爱用爪子挠他,可他看着猫爪子在自己手上留下的红印,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甚至会想,这要是个人就好了。
日子一晃,温竹就十西岁了,上了初中。
他长开了些,皮肤还是白,眉眼间像极了翠玲,却比小时候开朗了些,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思——他清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那些奇怪的念头,不能让别人知道。
有天放学,凡萌跟他一起走,突然说:“温竹,你初中想转学吗?”
“转学?
为什么要转?
这里不好吗?”
温竹愣了愣。
“我妈妈说,咱们学校离家里太远了,上下学要走一个多小时,还不安全,想让我去县城的私立学校。”
凡萌踢着路边的石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私立学校有宿舍,还能住校。”
温竹摇了摇头:“我不转了,住校太无聊了。”
他不想离开奶奶,也不想离开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村子。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王娜走进教室。
她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温竹坐在第三排,看着王娜,心里莫名有点喜欢——他喜欢漂亮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
“开学第一天,我知道你们还没从暑假里缓过来,”王娜笑着说,声音很温柔,“但现在要收心了,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叫王娜,大家把我的手机号记一下,138xxxx5678。
前面的同学把班群码传下去,晚上到家记得扫码进群。”
刚说完,班长就站起来说要选班干部,还要开班会,最后还要有人上台演讲。
温竹趴在桌子上,心里想着“又要折腾”,却听见凡萌凑过来,压低声音喊他:“温竹!
温竹!”
“喊那么大声干嘛?
我没聋。”
温竹抬头看她。
“你今天往后看的时候,没看到我旁边那个男生吗?
就坐在最后一排,长得贼帅!”
凡萌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儿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