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点十七分。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永不疲倦的虚假繁荣。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单调的嗡鸣，

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垂死喘息。小杨用力眨了眨干涩刺痛、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睛，

视线模糊地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行和右下角堆积如山的待处理邮件图标。又熬过一天，

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也被这无休止的重复抽干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机械地运作。

就在他疲惫地移动鼠标，准备关掉最后一个报表窗口时，

屏幕角落猝不及防地弹出一个色彩俗艳的广告窗口，粉红与亮蓝的色块粗暴地碰撞着，

硕大的字体写着“深夜好声音，治愈你的心！”。

小杨几乎是出于一种对电脑弹窗的机械性厌恶，下意识地就要去点那个小小的“×”。

指尖即将触碰到关闭按钮的瞬间，不知怎的，却鬼使神差地顿住了。

也许是那片过于吵闹的色彩里，

安静嵌入的一行小字意外抓住了他——“玖玖爱唱歌·深夜清泉”。清泉？

在这油腻腻的、令人窒息的午夜？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好奇心，像水底浮起的气泡，

轻轻顶了他麻木的神经一下。鼠标移开“×”，犹豫着，点进了那个链接。屏幕倏然一暗，

旋即被柔和的暖橘色光线填满。没有喧嚣的音乐，没有聒噪的叫卖。画面中央，

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张米白色的绒面扶手椅里。背景是素净的米白墙壁，

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落地灯在她身侧投下温柔的光圈。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鹅黄色毛衣，柔软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

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光洁的颈侧。她的脸庞在柔光下显得异常干净，

皮肤细腻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尘世的喧嚣，五官精巧，带着一种不事雕琢的温润感。

她微微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扇形阴影，手里握着一个朴素的黑色麦克风。

直播间右上角的名字——“玖玖爱唱歌”——在柔和的光线下安静地闪烁着。没有前奏，

没有铺垫。就在小杨的视线刚刚聚焦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女孩微微抬起了下颌，唇瓣轻启。

“夏天走了，菊花开了……” 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淌出来。

小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

那不是通过昂贵音响设备层层修饰后的工业制品，那声音本身就如同初雪消融后，

从最纯净的山岩缝隙里汩汩涌出的第一道清泉。它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清凉和通透感，

毫无阻滞地穿透了耳机，直直灌入小杨疲惫得近乎麻木的耳蜗深处。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圆润，

像一颗颗温润的玉珠滚落玉盘，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近乎叹息般的柔软气息，

在空气里萦绕、盘旋。“秋风送来，点点的忧虑……” 她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点，

那点“忧虑”被唱得极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最敏感的地方，

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悸动。小杨甚至忘记了呼吸，

整个人僵在冰冷的办公椅上，仿佛被这声音施了定身咒。

办公室里空调单调的嗡鸣、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瞬间被这歌声过滤得干干净净。

整个世界，只剩下耳机里这淙淙流淌的清泉，和他胸腔里陡然变得清晰、沉重的心跳。

“我的快乐就是想你……” 当唱到这一句时，

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深的、近乎透明的温柔。没有夸张的悲喜，没有刻意的煽情，

只有一种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带着淡淡暖意的思念。那思念如此清澈，

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个角落。

小杨怔怔地看着屏幕里那张在柔光下近乎圣洁的侧脸，一种久违的、近乎酸楚的暖流，

毫无防备地冲垮了他麻木的心防，瞬间漫过四肢百骸。眼前这个安静歌唱的女孩，

在朦胧的光晕里，仿佛真的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不属于人间的气息。是幻觉吗？

是过度加班导致的神经衰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山泉般的声音，

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柔地冲刷着他积满尘垢的灵魂，却又在同时，

悄然埋下了一颗微小的、注定无望的种子——一种对纯粹美好的、遥不可及的向往。

歌声在“生命为你跳动，等待再相聚”的余韵中缓缓消散。直播间安静了一瞬，随即，

几条稀疏的弹幕才慢悠悠地飘过屏幕上方：玖玖今天状态好好！泉水音绝了！

新来的朋友点个关注呗，玖玖值得！ 这歌好老，但玖玖唱得真干净。

没有疯狂的礼物特效，没有满屏的“666”。玖玖看着屏幕，

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像两弯初升的新月。

“谢谢‘山间小石头’的荧光棒，谢谢‘听风者’的小星星，”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比唱歌时多了些活泼的烟火气，却依然清透，“新来的朋友晚上好呀，我是玖玖。

谢谢你们愿意在这个时间点，听我唱唱歌。

”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屏幕上代表新进入者的那个ID——“木头人”，

眼神停留了不到半秒，带着一丝善意的探寻。小杨猛地回过神，

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胸口憋得发闷。

他几乎是慌乱地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好听。” 发送出去后，

又觉得这两个字干瘪得可笑，根本无法承载他内心翻涌的十分之一。屏幕上，

“木头人”的ID和那简单的“好听”两个字，很快就被新的弹幕顶了上去。

但玖玖的目光似乎又落回了那个位置，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对着麦克风轻轻说：“嗯，

谢谢‘木头人’。”从那天起，

“木头人”成了“玖玖爱唱歌”直播间里最沉默也最固执的一个坐标点。无论工作到多晚，

无论身心有多疲惫，小杨总会准时在深夜十一点半，如同朝圣般点开那个熟悉的界面。

他很少发弹幕，更从未送过礼物。那些动辄几十上百的虚拟礼物，

对他这个刚工作不久、钱包干瘪、还在为下个月房租发愁的社畜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看着屏幕上不时飘过的“跑车”、“游艇”，

甚至更昂贵的“星河璀璨”、“宇宙之心”伴随着炸裂全屏的特效，

小杨只能默默地把手从鼠标上移开。他只是一个无声的影子，

一个连最廉价的荧光棒平台最低消费1块钱都舍不得点亮的“木头人”。

他只是安静地挂着，将耳机的音量调到最舒适的程度，像一个真正的木头人，

沉浸在玖玖歌声营造出的那方小小的、纯净的天地里，用这种方式，

卑微地守护着这深夜唯一的慰藉。玖玖唱的大多是些舒缓的老歌。

代表我的心》、《我只在乎你》、《甜蜜蜜》……她的选曲似乎也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淡泊。

有时她也会应观众要求唱些流行歌，但无论旋律多么激烈，歌词多么张扬，经她的嗓音过滤，

总会沉淀出一种独特的、属于玖玖的清澈安宁。直播间的人气如同平静湖面的涟漪，

时多时少。玖玖从不刻意讨好观众，只是专注地唱。偶尔唱到动情处，她会轻轻闭上眼睛，

细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影子，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着淡淡的粉白。

小杨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双闭起的眼睛，仿佛能从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捕捉到歌声中流淌而出的、无法言说的心绪。她的快乐是唱歌本身，纯粹得令人心折。

小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处隐秘的甘泉，

每一次聆听，都是一次灵魂的涤荡和修复。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映亮了他眼中不自觉流露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专注。只是这专注背后，

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酸涩——他连表达一点点支持的能力，都如此匮乏。平静的水面下，

有时也会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玖玖唱某些歌时，

声音里会带着一种极淡、却又挥之不去的感伤。比如那首《千千阙歌》。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她的声音依旧清澈，

但尾音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微风拂过琴弦后留下的细微余震。

唱到“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时，她的目光会微微失焦，

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某个遥远而不可触及的点上。眼神里，

瞬间掠过一丝空茫的、如同迷路孩童般的脆弱。那脆弱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会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所有情绪，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平静。

小杨的心，总会在那一刻被一种莫名的钝痛击中。他想发条弹幕问问，手指悬在键盘上，

却终究一个字也没敲出来。他只是一个躲在“木头人”ID后面、连礼物都送不起的陌生人，

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那份隐藏的悲伤？他只能更沉默地听着，让那份带着隐痛的歌声，

也一同沉入自己的心底。这隐秘的共鸣，让他对屏幕那端的玖玖，除了最初的惊艳，

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却更加无力的牵挂。一个普通的周三深夜，玖玖唱完几首歌，

放下麦克风，端起手边的白色马克杯喝了口水。杯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小半张脸。

她看着屏幕，语气带着点难得的俏皮：“今天嗓子状态还不错哦！

有没有哪位家人想连麦唱一首？小舞台交给你，玖玖当听众！” 弹幕瞬间活跃起来，

不少人起哄着怂恿。小杨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连麦？唱歌？

在玖玖面前？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几乎要立刻退出直播间，

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危险”。然而，手指悬在鼠标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一个更强烈、更陌生的冲动，

像岩浆般在他沉寂的心湖底部翻涌、积蓄——他渴望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