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的登录
王哲弓着腰,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蜷缩在房间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电脑椅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外卖餐盒里残余汤汁的酸馊、许久未洗的衣物散发的淡淡霉味,还有一股廉价方便面调味包挥之不去的、工业感十足的虚假香气。
阳光艰难地穿过积满灰尘、贴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几道浑浊的光柱,清晰地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如同微型雪崩般的尘埃。
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勉强容身的洞穴。
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黄色的腻子,墙角甚至能看到蜿蜒的、如同丑陋疤痕般的渗水痕迹。
一张行军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堆着揉成一团的薄被。
唯一的“家具”除了椅子,就是一个歪斜的简易衣柜和一张充当桌子的旧木板箱,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几本翻烂的网游攻略、一个电量告急的破旧手机、几个空瘪的烟盒,以及几张刺眼的、印着鲜红“催缴”字样的单据。
房租、水电、网费…它们像一张张无形的网,勒得王哲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单据,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最终定格在木板箱边缘那个被摩挲得油亮的虚拟现实头盔上。
那是他唯一的奢侈品,也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幻界》。
三天前,他被那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广告公司扫地出门了。
理由?
效率低下,心不在焉。
主管那张刻薄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晃动:“王哲,公司不是慈善机构!
你看看你这个月交上来的东西?
糊弄鬼呢?
整天顶着个黑眼圈,心思都飘到哪个服务器去了?
收拾东西,走人!”
没有挽留,没有补偿,只有冰冷的辞退通知和保安“请”他离开时那略带鄙夷的眼神。
失业。
这个沉重的词像块巨石,彻底砸碎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平衡。
积蓄?
在付完上个月房租和买了几箱方便面后,早己清零。
找工作?
投出去的简历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亲戚朋友?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通讯录里寥寥几个名字,不是很久没联系,就是自身也难保。
他手指悬停在“家里”的号码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颓然放下。
他不想听到母亲小心翼翼的询问,更不想听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告诉他们自己被炒了?
除了让他们跟着揪心,还能怎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窒息感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神经。
现实像一座冰冷的、不断收缩的牢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一切,能让他重新感受到一丝丝“存在感”和“价值感”的地方。
哪怕只是虚幻的。
几乎是本能地,他伸出手,将那顶沉甸甸的虚拟现实头盔抓了过来。
冰冷的塑胶外壳触碰到额头,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感。
他熟练地检查了连接线,确认那台嗡嗡作响、散热风扇随时要***的老爷机还在顽强工作。
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潜入深海,他用力将头盔扣在了头上。
视野瞬间被深邃的黑暗吞噬,紧接着,熟悉的启动嗡鸣声在耳畔响起,如同来自遥远星系的呼唤。
几秒钟后,柔和而充满科技感的蓝光在眼前亮起,迅速编织成《幻界》那标志性的登录界面——浩瀚的星云背景下,一柄古朴巨剑与一株闪烁着魔法光辉的世界树相互辉映,散发出神秘而宏大的气息。
“正在连接神经传感…身份验证…王哲,欢迎回到艾泽瑞尔大陆。”
冰冷的电子合成女声响起,带着一丝程序化的亲切。
王哲下意识地选择了“进入游戏”。
眼前的光线骤然扭曲、拉伸,仿佛整个人被吸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隧道。
短暂的失重感过后,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浑浊的空气被清新、带着草木芬芳和隐约魔法气息的微风取代。
昏暗的出租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葱葱、阳光透过巨大叶片洒下斑驳光点的森林边缘。
高大的乔木如同沉默的巨人,虬结的树根***在地表,覆盖着厚厚的青苔。
远处,隐约可见巍峨雪山的轮廓,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空气中有细微的魔力粒子在浮动,闪烁着微光。
他低头,看向自己。
身上不再是那件汗湿的廉价T恤,而是一套还算齐整、带着磨损痕迹的轻便皮甲,腰间挂着一柄看起来颇为锋利的单手长剑,背后是一张半旧的猎弓。
游戏角色“影刃”正站在新手村“橡木镇”外的林间小道上。
这里是艾泽瑞尔大陆,是《幻界》的世界。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被现实压得抬不起头的***丝王哲,而是“影刃”,一个等级不高不低、技术尚可的游侠。
虽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没有一身炫酷的神装,也挤不进那些顶级公会,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片地图,认识几个同样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网友”,能靠打打小怪、做做日常任务赚取一些游戏币,换点药水,修修装备,偶尔还能在副本里摸到一两件属性还不错的绿装,换来队友几声羡慕的“***”。
这种小小的成就感和归属感,是他在冰冷现实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
“嘿!
影刃,发什么呆呢?
组队刷‘幽暗林窟’去不去?
差个远程输出!”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哲(影刃)转头,看到一个扛着巨大战斧、穿着半身板甲的兽人战士“铁血咆哮”正朝他走来,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素白长袍、手里拎着根新手法杖的人类牧师“小奶瓶”。
看到熟悉的ID,王哲(影刃)心里微微一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尽管头盔外的真实面孔依旧疲惫。
他甩了甩头,努力将出租屋、催缴单和失业的阴影抛到脑后。
“去!
当然去!
等我买点箭。”
他应了一声,声音通过变声器处理,带着游戏角色的爽朗。
他快步跑向村口简陋的杂货铺,用背包里仅存的几十个铜币补充了两组最基础的羽箭。
看着交易完成后,背包栏里只剩下个位数的铜币,他自嘲地撇撇嘴,在游戏里也是个穷光蛋啊。
三人小队很快集结完毕。
铁血咆哮走在最前面开路,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发出闷响。
小奶瓶紧张地跟在他侧后方,法杖微微发着光,随时准备治疗。
王哲(影刃)则保持着警惕的距离,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林间,手指搭在弓弦上。
“幽暗林窟”是橡木镇附近一个15-20级的五人小副本,主要产出一些低级矿石、草药和少量钱币,偶尔能掉落一些属性一般的绿装。
对于他们这种没什么强力装备的“休闲党”来说,是性价比还不错的选择,虽然过程枯燥了点。
副本入口是一个隐藏在巨大藤蔓后的潮湿洞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苔藓和腐殖质的味道。
洞窟里盘踞着成群结队的“洞穴蜘蛛”和“腐化地精”,偶尔会遇到一只稍强些的“地精监工”。
战斗很快打响。
铁血咆哮大吼一声,发动“冲锋”,狠狠撞进一群吱吱乱叫的地精堆里,战斧挥舞,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小奶瓶的法杖亮起柔和的圣光,精准地将治疗术丢在铁血咆哮身上。
王哲(影刃)则发挥游侠的优势,在后方张弓搭箭。
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多年的游戏经验让他的操作形成了肌肉记忆。
他熟练地运用着“多重射击”和“毒蛇钉刺”,箭矢如同长了眼睛般,避开队友,精准地钉入怪物的要害。
“影刃,好箭法!
爆头!”
铁血咆哮砍翻一个地精监工,抽空吼了一句。
“小奶瓶,奶好T!
别省蓝!”
王哲(影刃)也适时提醒。
枯燥的刷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洞穴蜘蛛爆出的粘液沾满了铁血咆哮的铠甲,小奶瓶的蓝量也消耗了大半。
终于,在清理掉最后一个看守宝箱的地精监工后,一个破旧的木质宝箱出现在洞穴尽头的石台上。
“出货了出货了!
影刃,你是小红手,你去开!”
铁血咆哮喘着粗气,期待地搓着手。
小奶瓶也投来希冀的目光。
王哲(影刃)笑了笑,走上前。
开箱子这种带有随机性的事情,总能带来一丝期待。
他蹲下身,手指触碰宝箱冰冷的锁扣。
咔哒。
箱盖弹开,几道微弱的光芒闪过。
系统提示在队伍频道刷出:获得:[铜币] x 35获得:[粗糙的铁矿石] x 3获得:[次级治疗药水] x 1获得:[地精的破布头巾](灰色垃圾,只能卖店)“啧,就这?
连件绿装都没有?
影刃你这手气今天不行啊!”
铁血咆哮失望地嘟囔。
“还好啦,有药水,省钱了。”
小奶瓶倒是比较乐观。
王哲(影刃)也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他早己习惯了这种结果。
他默默地将战利品按照职业需求分配掉(铜币平分,铁矿石他拿了,治疗药水给了小奶瓶,破布头巾没人要,他捡起来准备卖掉)。
看着自己背包栏里多出来的几十个铜币和三块沉甸甸、毫无光泽的铁矿石,他内心毫无波澜。
这点收益,也就够他修修装备,买点补给,离他梦想中的紫装、橙武、顶级坐骑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失落。
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收获,这种和队友并肩作战、互相调侃的平凡过程,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实实在在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是出租屋里冰冷的泡面和催缴单永远无法给予的。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划过虚拟背包界面里那几块冰冷的矿石图标,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它们粗糙的质感。
这些东西,在游戏里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丢商店也就几个铜币。
但在这一刻,它们却成了他在这片虚幻大陆上,为数不多能握在手里的“真实”。
“今天就到这吧,我得下了,明天还得搬砖。”
铁血咆哮打了个哈欠(游戏动作)。
“嗯嗯,我也下了,晚安影刃哥。”
小奶瓶乖巧地告别。
“晚安。”
王哲(影刃)点点头。
队友的身影化作白光消失。
热闹的副本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洞窟里只剩下水滴落下的单调声响和远处怪物隐约的嘶鸣。
刚才并肩作战的暖意迅速褪去,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深处,那种从虚幻跌回现实之前的巨大空虚和抗拒感。
他知道,该下线了。
他操控角色退出副本,回到橡木镇安全区。
夕阳的余晖给这个宁静的小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NPC们在悠闲地走动,其他玩家的角色或行色匆匆,或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这一切都如此鲜活,如此…令人留恋。
他站在喷泉广场的边缘,望着眼前这片精心构建的虚拟乐土,久久不愿动弹。
头盔隔绝了现实的冰冷,却无法隔绝心底那份清晰的认知:头盔之外,是冰冷的出租屋,是催命般的房租单,是失业带来的巨大空洞和迷茫。
回去?
回去面对什么?
明天的房租怎么办?
下一顿饭在哪里?
简历还要继续投吗?
投给谁?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向他试图在游戏中构筑起来的短暂安宁。
逃避的代价,终究是要偿还的,而且越拖越重。
最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无奈都吐出去。
手指带着万分的沉重和不情愿,点向了系统菜单中那个象征着终结的选项——“退出游戏”。
“确认退出《幻界》?”
冰冷的提示框弹出。
他咬咬牙,指尖重重戳在“确认”上。
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熟悉的启动嗡鸣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是离场的信号。
头盔内部,用于神经反馈和视觉投射的微型阵列灯带本应迅速熄灭,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正常蓝光的幽蓝色光芒,在头盔内壁深处某个极其隐蔽的微小电路节点上,极其诡异地、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头盔内那股支撑虚拟世界的能量场开始迅速消退,现实世界的感知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从西面八方涌来,试图重新占据他的意识。
出租屋浑浊的空气气味、身下椅子的坚硬触感、还有…包租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如同破锣般的嘶吼声,似乎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清晰!
“王哲!
王哲!
我知道你在里面!
开门!
听见没有?!
房租!
今天再不交,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别装死!”
这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敲在王哲即将回归现实的意识上。
他猛地一个激灵,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坐首。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完全脱离虚拟、彻底回归冰冷现实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穿透灵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头盔深处爆发出来!
这痛苦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首接作用于他的精神核心,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了他的大脑!
“呃啊——!”
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闷哼被堵在喉咙里。
王哲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前瞬间被一片狂暴的、撕裂般的白光和无数扭曲破碎的数据流完全淹没!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疯狂地颠倒、崩坏。
头盔内残留的视觉信号混乱地闪烁着,耳边是尖锐到极致的电子蜂鸣,盖过了包租婆的咒骂,也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警告!
发生大规模未知数据风暴!
服务器即将紧急关闭!
所有玩家强制下线!
重复…” 一个扭曲变形、充满杂音的电子公告声,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断断续续地钻入他即将崩溃的意识深处。
下一秒,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彻底消失。
他如同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连人带椅子,重重地向后仰倒,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头盔歪斜地挂在头上,面罩下的双眼圆睁着,却空洞无神,失去了所有焦距。
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徒劳的嗡嗡声,以及门外包租婆越来越狂躁的砸门声。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