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四季分明。一入了秋,从北方吹来的干燥的风,就将酷暑的炎热一扫而空。
街道两旁的树叶也被吹得翻卷了边,蜷缩起来,和树枝杈丫道了分别,
然后潇潇洒洒地从高处跃下,乘着风,打着卷儿,晃晃悠悠地落到泥土地上。
然后被一双脚轻轻踩过,发出脆脆的一声“咔擦”,碎裂成无数片。
桃醉缓缓地从木质楼梯上走下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夏天已经渐渐走远,可是在夏天里保留下来的午睡的习惯却偏偏没有改掉。这不,
中午刚躺下,明明感觉没过了多久,这一睁眼,却已经到了下午了。他来到楼下小酒吧里,
开了灯,浏览了一圈。昨夜的痕迹还保留着,吧台水槽里,歪歪斜斜地堆叠着几只酒杯。
吧台上靠中央的位置有一摊酒渍,昨晚上一位客人喝多了,前一秒桃醉还问他有没有事,
他摆摆手说放心没问题,于是桃醉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然而下一秒,
那位客人脑袋往下一栽,砰地就撞在了实木的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惊动了旁边坐的几位客人。吧台里的桃醉听见声音赶紧回头,赶着两步过来想要扶他,
结果这客人脸埋在吧台上,左手垂在下边,右手却在吧台上胡乱地扒拉着,
把旁边一位客人的酒杯拨倒了。酒水淌过来,浸到了他的脸,他却好像是睡着了,
砸吧砸吧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桃醉先跟旁边的客人道了歉,然后叫过坐在角落里的姚言,
把这位醉酒的客人架了出去。这客人坐在门口马路牙子上,风一吹,好像清醒了一点儿,
他掏出车钥匙就嚷嚷着要开车离开。不过姚言就是警察,他哪能眼睁睁看着这醉鬼还酒驾,
劝了几声硬是劝不动,姚言这火上来了,拎着那醉鬼就回了局里,说是要好好给他醒醒酒,
桃醉愣是没拦住。结果桃醉刚回店里赔了被拨倒了酒的客人一杯酒,姚言那边来了电话,
说让他打烊之后去局里一趟,刚那位醉鬼,竟然是个通缉犯。这事儿实在是戏剧得不像话,
桃醉当时就没忍住,把这事儿给店里的客人们说了。众人一听,好嘛,这饮酒不慎,
还喝出了个通缉犯来。大伙儿都说这是遇上了一个憨贼,纷纷表示以后要注意饮酒,
得减少来酒吧的次数了,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桃醉赶紧趁机告诉客人们今晚借着这喜事儿给大家打个八折,客人们高兴,举杯欢呼,
都说明天还来……吧台前边,靠墙的卡座处,沙发凳下头,桌子上边,落满了烟灰,
桃醉拿着抹布仔细地清理着桌上的垃圾,开门营业就是这样,
总是会遇上一些明明桌上就有烟灰缸,偏偏他就要在地上在桌上掸烟灰的客人,就算看见了,
你又不能指着他教训他,还只能陪着笑脸,等人走了,自己清理。
桃醉花了半个小时才把地拖干净,桌子吧台擦干净,把椅子摆好。
他摸了摸额头渗出的浅浅一层汗珠,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小店重新变得干净,他很满意。
“呼……怪累的,确实是应该考虑找个帮手来帮忙了……”桃醉自言自语着。
不过想倒是这么想,可是实际行动起来却并不这么容易。毕竟这酒吧不大,
营业额每个月就那么多,刨去成本和必要支出,桃醉好像还请不起小工。他收拾好拖把笤帚,
抻了抻脖子,坐到大门口的沙发里。刚睡醒没多久,
不过靠着劳动把脑袋里的困意都打发走了。这时候,肚子却叫了起来。桃醉看了看时间,
快到六点钟了。这时候吃饭稍微晚了些。他进到厨房看了看,
用冰箱里的食材给自己做了一份挺黑暗的什锦炒饭。其实桃醉做饭的水平并不很好,
不过幸好,他当调酒师的,做些点缀酒水的餐点摆盘工作,不是很需要厨艺。配餐的酒,
桃醉选了瓶前年的白葡萄酒,酸酸甜甜的,口感余韵很长,这也是专门考虑到,
他做的饭吃过后嘴里残留的全是油腻,好用这白葡萄酒稀释稀释。吃着滋味层次复杂的炒饭,
喝着白葡萄酒,这一系列味道混合在嘴里,桃醉的舌头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冲击。
幸好桃醉点开了一部喜剧片看,转移了注意力,愣是把一盘子炒饭吃了个干净。不过到后来,
他已经完全尝不出他做的这份饭是什么味道了。再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慢慢地看着片儿啜饮着,等嘴里的油腻完全被葡萄酒的酸甜口感清除之后,
他才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端着盘子和酒杯走进吧台,
桃醉开始清理昨晚剩下的酒杯和刚才吃过的盘子。水流开得不大,缓缓地从水龙头淌出来,
流到他手背上。桃醉看着自己伸在水龙头下的双手,突然有些恍惚。毕业也有好几年了。
不过他跟家里的联系,却并不很频繁。父亲和母亲对他拒绝回家,
是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接了一个陌生人的棒经营这间对他们来说相当陌生的小酒吧的行为,
异常的恼怒。母亲还好,有时候还能跟桃醉说说话。至于父亲。唉。想起来,桃醉就头疼。
就像当年一样,相当自我相当难以沟通的父亲,对桃醉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态度,
“要么滚回家来听我的安排乖乖去上班,要么你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死在外边都没人管你!
”桃醉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不肯理解他。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认为他们的安排才是正确的,他们的话,桃醉就必须得听?
桃醉觉得这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桃醉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不愿意回家去。
他告诉家里人,“我当一个调酒师我很开心,
我看着从我的店里走出去的客人比刚进来的时候要开心了一分,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愉悦,
我能够从他们的愉悦中汲取到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可惜父亲母亲根本不觉得他需要靠着这种听着就很莫名其妙的“力量”来维生。
那也无所谓。虽然偶尔想起来,就像是现在这样,也会感觉不舒服,但是,桃醉自己选择的,
他接过了老板的棒,他会好好把这间叫做“where”的酒吧经营下去。因为啊,
在世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孤单啊。哪怕你和再多的人抱团在一起取暖,
可是任凭你的身体有多么的暖和,当你的心里感觉到了寒冷,那么这份冷,
就会从内而外地消解掉你抱团得到的温暖。这种冷,这种孤独,就像是一种疾病。
我们无从解释它从何而来,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令我们的精神困顿不已。当身体患了病痛,
我们可以去医院寻求医生的救治。可是当灵魂陷入了病痛,我们又何去何从呢?Where?
桃醉毕业的那年,怀着茫然,他离开了学校,他走过许多城市,最终,
他在这座城市这个路口这家酒吧的门口,找到了他自己的答案。似乎,这个小酒吧,
就具有能够治愈人们灵魂的病痛的能力。桃醉当初就有这种感觉,他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但是他就是感觉得到,从这间小酒吧里出去的客人,总是能够比进来的时候,
心里要高兴上几分。而这,也是老板的经营理念。“酒吧是一个隐私的地方,这儿很偏僻,
这儿的人把孤单展露无疑,踏入那扇厚重的大门,每个人就没有了他们在门外的身份,
他们都一样,都是我们的客人。”老板说。“让人开心的绝不是一杯酒,酒精对人类的作用,
还远远没有那么大。令人治愈的,是调酒师调出的酒,不要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是的,
就是这样的,调酒师就是这种神奇的职业。我们,能够令客人获得安慰,我们的酒,
能够治愈他们的灵魂。”老板说。起初,
桃醉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一些老板的话背后包含的意思。但是并不多,
他跟随老板当学徒的时候,总是懵懵懂懂,总是傻呵呵地笑。
直到老板遇害……直到这间酒吧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之后,他接触到了太多的客人,
才渐渐地开始有些明白老板的意思。调酒师,真的就是那么神奇的职业。然而,
他们能够治愈走进这间酒吧的客人,却没办法治愈自己同样也会受伤的灵魂。譬如,
手指头都因为被水流冲刷,变得发皱发白的桃醉,还在发呆的桃醉,
还在因为家里人的态度而觉得无所适从的桃醉。因为那是家人,是他的父亲母亲,所以,
尽管他们的话伤害了他,他也无能为力。他承受了来自父母的刺痛,
但是他却没办法给自己调出一杯缓解痛苦的酒。如果不是喝醉,
桃醉就会因为父亲母亲的诅咒而辗转难眠。他毕竟,还是个俗人。
会为下个月的租金货款和水电费发愁,会偶尔忍不住想要揍那些素质很低的客人,
也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崩溃,觉得人生好无聊,他要死了……想要交一个女朋友,
想要过得稍微轻松一些。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想想而已。桃醉知道,
他在做的事情不至于说高尚,但是,他开心。开心就好了。
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桃醉晃了晃脑袋,
手脚麻利地把水槽里的杯子盘子洗干净擦干净放回了身后的架子上。擦干净手之后,
他走到门前,把营业的牌子挂出去,然后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
看了看来往过路的行人和车辆。门前这条并不繁华的街道,走过的人和车似乎都很闲适,
他们不紧不慢,从从容容。桃醉在想,昨晚上那个客人,那个被通缉的醉鬼,他是因为什么,
竟然敢这么大胆地来到这间酒吧饮酒,还那么放肆地喝到人事不省。估计谁也没有想到,
这间其貌不扬的小酒吧里,竟然藏着一位警官吧。也真是,那家伙的运气太差了些。
桃醉扭头看了看右手边房屋中央露出来的那小片天空,远处,能看见橘红色的落日斜阳,
还有一排排被同样渲染上橘红的鱼鳞云。它们的颜色在渐渐变浅,天色在渐渐变暗。
等太阳落下了,就是小酒吧会有客人上门的时间了。当夜幕降临,
这间酒吧似乎就被赋予了温柔的魔力,而白天,即使是身处其间的桃醉,
也感受不到她像夜晚时候那样的温柔。桃醉仰头看着夕阳渐渐沉没。
看着月亮渐渐地明朗起来。夜,来了。他直起身,背部离开门框,往街道尽头扫了一眼。
远处,有一高一矮两个人,正缓缓地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像是两父子。
其实矮的那个也不算矮,只是站在高的那个身旁,就显得不太高了。桃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和他的父亲,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子,在吃过饭后,慢慢悠悠地一起散过步。桃醉苦笑一声,
舔了舔嘴唇,看着远处的那两父子,他心底幽幽有了点儿羡慕的意思。转过身,
桃醉推开门走进了酒吧。没有过就没有过吧。谁说人生一定要完整,要什么都有呢。天黑了,
想那么多干嘛,开店才是正经事。桃醉打开了店里的灯。暖黄色的灯光从各个角落亮起来,
把这间黑灰色装饰为主的酒吧照亮,铺上一层温柔暖和的光晕。2.桃醉走进吧台,
取下背后酒架上的一瓶威士忌。是瓶挺贵的酒,不过之前给姚言开的拿一瓶,
他好像已经喝完了。昨晚上在店里莫名其妙地抓到了一个逃犯,这滑稽事儿,
桃醉总觉得需要庆祝庆祝。他想好了,等姚言今晚过来,他就把这瓶酒再开开,给他存起来。
就当犒劳咱们的人民警察了。桃醉用干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方正的酒瓶。
瓶里琥珀色的威士忌酒微微晃荡着,被吧台上方的小灯照射,这只酒瓶显得有些耀眼。
桃醉举起酒瓶,对准小射灯,闭上左眼,用右眼从瓶底看进去。荡漾的琥珀色酒液中,
融入了灯光,就能看见一片灿烂的金。“就像是天堂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
桃醉的脑子里冒出了这句话。桃醉正盯着酒瓶看着,酒吧厚重的黑色大门被人缓缓地推开了,
发出一声轻响。桃醉马上放下酒瓶,扭头去看。“欢迎光临。”桃醉微笑着说道。
从门后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两个男人。高个子的看起来十***岁。
而稍微比他矮一些的,则是个中年男人。是一对父子?是刚刚桃醉在门口看见的那两位吗?
桃醉想着。两人走进酒吧,那年轻的男孩儿好奇地抬头四处打量。
中年男人则朝着桃醉点头致意,走下台阶,朝着吧台走过来。好像是曾经来过的客人。
姚言觉得这位看着平易近人,面带微笑,举止得体大方的中年男人,有些熟悉。
至于他身后的那个男孩,看起来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不过,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
似乎是个腼腆的孩子。姚言伸手示意男人坐下。这位中年男人笑着在桃醉的面前落座。
“小老板,开门挺早呀。”男人说。桃醉微笑,“不算早,太阳下山了,我这儿就开张了。
”他看了看正溜达着四处看的男孩,倒了两杯白开水,递到吧台前。“谢谢。”男人道了谢,
转头朝男孩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身旁坐下。那男孩走过来,在男人的旁边座位上坐了。
“这是我儿子,今年刚高中毕业,过两天,准备上大学去了。”男人搂过男孩的肩膀,
轻轻捏着这孩子瘦瘦的肩胛骨,对桃醉说。桃醉朝男孩笑笑,说:“真好啊,
未来的大学四年,一定会令你终生难忘的。”男孩抬头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个害羞的弧度,
点了点头。“不过……”男人突然话锋一转,叹了口气,眉毛扬起。“不过?孩子上大学了,
这是好事啊。”桃醉说。“好是好,但是这孩子,他性格实在是太弱了些。”男人叹了口气。
听见父亲的话,吧台对面的儿子眼睛里露出了有些失望还有些惊惶的神情,他低下了头,
缩着脖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桃醉皱眉。
这似乎又是一对强势的父亲和弱势的儿子的组合。看着垂下头的儿子,
姚言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在家里永远说一不二,
永远不会顾虑到他的感受。
姚言觉得自己似乎是能够体会到面前的男孩此时心中的不忿和刺痛。“性格温和,
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每个人和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桃醉对男人说。男人怔了一下,
随即笑了起来。“倒也是这样。只是,这孩子从前没有离开过家,我怕他到了大学里,
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会被别人欺负。”男人说。“男孩子,不至于。”桃醉笑道。“也是,
管他呢,孩子自己的事,他自己会做主,反正现在也长大了,是大人了。”男人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