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树下的暖光老城区的巷弄总浸在潮湿的烟火气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
墙角蔓延的青苔吸饱了水汽,踩上去能闻见泥土的腥甜。
陈家那座灰瓦小平房缩在巷子最深处,像枚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旧玉,
院墙边的老槐树是陈建国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枝桠早已越过屋顶,
盛夏时节泼洒下的浓荫能盖住大半个院子,蝉鸣声从叶缝里漏下来,织成一张慵懒的网。
晚饭时分,槐树下的红漆小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粗瓷大碗里的排骨藕汤正咕嘟冒泡,
粉白的藕块浮在奶白的汤面上,油星子被晚风一吹,
泛起细碎的涟漪;青瓷盘里的青椒炒肉还冒着热气,翠绿的椒丝裹着透亮的酱汁,
混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香气顺着风飘出半条巷子;竹篮里盛着的凉拌黄瓜撒着白芝麻,
冰碴子在盆底叮当作响,是赵秀兰最拿手的解暑菜。"老大,多啃几块排骨,
明天上工才有力气。"赵秀兰往陈磊碗里夹了块带筋的肋排,
竹筷上沾着的汤汁滴在蓝布桌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鬓角别着支银簪,
是当年的嫁妆,随着低头的动作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陈磊嘿嘿笑了两声,
露出憨厚的门牙,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珠,混着建筑工地上的灰渍,
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浅色的沟壑。他刚满二十,骨架已经撑得很开,肩膀宽得像扇门板,
埋头扒饭时能听见粗瓷碗沿蹭着下巴的声响。这孩子继承了陈建国的实诚,
在城郊建筑队当学徒,每天扛钢筋拌水泥,累得沾床就睡,吃起饭来也格外香甜,
一碗米饭转眼就见了底。"二哥,别光灌黄汤啊。
"陈玥把一碟油炸花生米往陈阳面前推了推,搪瓷碟边缘磕出的豁口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她刚过十八,梳着俏皮的马尾辫,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眉眼弯弯的像两轮新月,
笑起来时颊边会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刚考上卫校,
白大褂还没来得及穿几次,此刻正用纤细的手指捏起颗花生米,轻轻抛进嘴里,
清脆的响声里都带着娇憨。陈阳捏着玻璃酒杯抿了口酒,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
在喉结处留下个好看的弧度。他比陈磊小一岁,身量稍显瘦削,
眼角眉梢却带着股桀骜的劲儿,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在汽修厂当师傅时留下的勋章。
他指尖总萦绕着淡淡的机油味,却从不影响朋友们围在他身边称兄道弟。"爸,来两口?
"他举了举半满的酒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被摩挲得看不清字迹。陈建国摆摆手,
粗糙的手指夹着根青菜,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格外粗大。"我就免了,
你们兄弟俩少喝点,老大明儿还得早起。"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
领口磨出了毛边,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那里还沾着点晚饭的菜汤。
院子角落的灯泡用粗麻绳悬着,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罩洒下来,在地上投下圈毛茸茸的光晕。
赵秀兰望着三个孩子,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心里像揣着块温吞的暖玉。日子是清苦的,
陈建国在机械厂的工资刚够糊口,三个孩子的学费总让她夜里辗转反侧,
但只要看着孩子们围坐在一起的模样,听着他们吵吵嚷嚷的笑声,她就觉得浑身都有了劲儿。
陈阳喝得脸颊发烫,话也多了起来:"玥玥,下礼拜我轮休,
带你去百货大楼买那条蓝碎花裙子,你上次不还盯着看了半天?"陈玥眼睛倏地亮了,
像落进了两颗星星:"真的?二哥你可不许骗我!""你二哥现在能挣工资了,
还能骗你这小丫头片子?"陈阳拍着胸脯,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随着动作晃悠着,
"等你穿新裙子去卫校,保管是最俏的姑娘。"陈磊在一旁闷笑:"就你惯着她,
当心以后嫁不出去,赖在家里啃老。""谁敢娶我妹妹,先得过我这关!"陈阳扬起拳头,
骨节捏得咔咔响,逗得陈玥直往赵秀兰身后躲,一家人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扑棱棱的翅膀声混着晚风里的槐花香,在暮色里荡开很远。谁也没留意,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悄然隐去,一场裹挟着血与泪的风暴,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酝酿。
第二章 染血的黄昏周末的傍晚总是格外喧闹,百货大楼前的喇叭里唱着时下流行的金曲,
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陈玥和同学逛到夕阳西沉才分手,手里拎着个装着廉价发卡的纸袋,
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家走。路过那条平日里就少有人迹的巷子时,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巷子两侧的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堆在墙角的垃圾散发着馊味,
几只野猫被脚步声惊得窜上墙头,绿幽幽的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小妹妹,长得这么俊,
陪哥哥说说话呗。"一个粗嘎的声音突然从阴影里钻出来,吓得陈玥浑身一哆嗦。
她猛地转身,看见个壮汉正斜倚在墙上,身形像座黑铁塔,油腻的衬衫扣子崩开两颗,
露出圆滚滚的啤酒肚。他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离得老远就能闻见。
"你...你谁啊?我不认识你。"陈玥攥紧手里的纸袋,指节泛白,
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认识没关系,聊两句就认识了。"壮汉嘿嘿笑着逼近,
满脸横肉挤在一起,眼神黏在陈玥脸上,像苍蝇似的让人恶心。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带着黑泥的指甲直往陈玥脸上戳,"别怕,哥哥疼人得很。""滚开!"陈玥尖叫着躲开,
发卡从纸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出老远。她转身想跑,却被壮汉一把抓住胳膊,
那力道大得像铁钳,疼得她眼泪都涌了上来。就在这时,两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放开我妹妹!"陈阳的怒吼像炸雷般在巷子里响起,他和陈磊原本在家等得着急,
顺着路找过来,远远就看见这让人目眦欲裂的一幕。陈阳像头被激怒的豹子,
抡起拳头就往壮汉脸上砸。可他那点力气在人高马大的壮汉面前,简直像挠痒。
壮汉被打了个趔趄,非但没怕,反而更恼了,反手一巴掌扇在陈阳脸上,
打得他踉跄着撞在墙上,嘴角瞬间溢出血丝。"哪来的小兔崽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壮汉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转身又去抓陈玥。陈磊见状也冲了上去,他比弟弟高大些,
抱住壮汉的腰使劲往后拽。可壮汉猛地一甩,就把他甩得撞在墙角,额头磕在凸起的砖块上,
顿时涌出鲜红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一朵朵惨烈的花。
"就这点能耐,还想学人英雄救美?"壮汉狞笑着,抬脚就往倒地的陈阳身上踹。
皮鞋碾过陈阳的胳膊,骨头摩擦的闷响混着压抑的痛呼,像针一样扎在陈玥心上。
陈玥看着倒在地上的哥哥们,看着壮汉那张狰狞的脸,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却奇异地催生出一股疯狂的勇气。她的目光扫过墙角,
看见根锈迹斑斑的铁棍——那是附近修车摊用来撑棚子的,不知被谁忘在了这里。"不要!
"她尖叫着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抓起铁棍,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手臂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在壮汉转身的瞬间,她闭着眼睛将铁棍狠狠抡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空心木头上。壮汉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
像棵被砍倒的大树般缓缓栽倒。暗红色的血从他后脑勺涌出来,顺着地面的沟壑蜿蜒流淌,
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泽。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陈玥还保持着挥棍的姿势,
铁棍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嘴唇哆嗦着,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色白得像纸,只有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的红。
陈磊挣扎着爬起来,额头上的血糊住了眼睛,他抹了把脸,看见地上的景象,
吓得腿一软又坐倒在地。陈阳也撑着墙站起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却还是踉跄着走到陈玥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玥...玥玥,
你..."还是陈磊先回过神,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抓住弟弟妹妹的手就往巷口拽:"快跑!快回家!"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子,
身后的黑暗像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陈玥的发卡还躺在原地,
在最后一点霞光里闪着微弱的光,很快就被浓稠的暮色彻底吞没。
第三章 破碎的月光推开家门的瞬间,陈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小猫,嘶哑又绝望。赵秀兰正在厨房刷碗,听见动静端着碗就跑出来,
看见三个孩子的模样,手里的粗瓷碗"啪"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怎么了这是?
老大你头上的血哪来的?"赵秀兰扑过去想碰陈磊的伤口,手伸到半空又不敢落下,
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陈建国也从里屋走出来,刚抽完旱烟的脸上还带着烟袋锅的余温,
看见这场景,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出什么事了?"三个孩子语无伦次地说着,
声音抖得不成调,断断续续的词句像散落的珠子,好不容易才串成完整的画面。
赵秀兰听完腿一软,若不是陈建国扶着,差点就瘫在地上,她死死抓着陈玥的胳膊,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你杀人了?""妈!"陈玥哭得喘不上气,
"他欺负我...哥哥们被打了...我不是故意的..."陈建国蹲在地上,
双手***花白的头发里,指缝间露出的头皮泛着青白。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机械厂兢兢业业,
在家里克勤克俭,从没跟人红过脸,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只会出现在戏文里的事,
会落到自己家头上。旱烟锅从他膝头滑下去,在地上磕出个小坑,烟丝撒了一地。
"杀人偿命啊..."赵秀兰抱着陈玥,哭声里带着彻骨的绝望,"我苦命的女儿啊,
你才多大啊...""妈,不怪玥玥,是那***活该!"陈阳红着眼吼道,
胳膊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恐慌,"可现在怎么办?
警察要是找过来..."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敲得每个人心头发紧。杀人是重罪,陈玥还是个刚成年的姑娘,要是真进了监狱,
这辈子就彻底毁了。"不行,不能让玥玥去坐牢。"赵秀兰突然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原本温顺的脸上透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是个姑娘家,监狱那种地方,进去了还能有好?
"陈磊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妹妹不能去,可一想到冰冷的铁窗,
他就浑身发冷,牙齿忍不住打颤。陈建国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拽出来的,
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缓缓站起身,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只能...只能让你们兄弟俩替她去。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水里,瞬间激起千层浪。赵秀兰猛地抬头看他,眼泪还挂在脸上,
眼神里却带着点不敢置信。陈磊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赵秀兰拉着两个儿子的手,指腹上的茧子蹭得人疼,
"可是玥玥还小啊...她是你们的亲妹妹啊..."陈阳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没人看见他眼底的挣扎。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刚才的画面:陈玥惊恐的眼神,
陈磊流血的额头,还有壮汉倒下时那双圆睁的眼睛。过了好久,他才缓缓抬起头,
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不用抽签了,我去。""老二!
"赵秀兰和陈建国异口同声地喊出来,赵秀兰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着心疼和愧疚。
"二哥,不行!"陈玥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是我闯的祸,该我去!
""我是你哥。"陈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却异常坚定,"我不替你去,
谁替你去?"他拍了拍陈磊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哥,家里就交给你了,
照顾好爸妈和玥玥。"陈磊看着弟弟,眼圈红得像兔子,喉咙里像堵着块棉花,
只能重重地点头。那个晚上,陈家的灯亮到了天明。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陈阳默默地收拾着几件换洗衣物,
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包袱里。赵秀兰坐在一旁给他缝扣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好几次扎到手指,
她只是抿着嘴把血吮掉,一声不吭。第二天一早,陈阳揣着户口本出门时,太阳刚爬上屋顶。
陈磊要送他,被他拒绝了:"在家吧,别让爸妈担心。"走到巷口时,
他看见林薇薇站在老槐树下,眼睛红肿着,手里攥着个布包。看见他过来,她跑上前,
把布包塞到他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钱,还有几件毛衣,你在里面...照顾好自己。
""薇薇..."陈阳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抱住了。林薇薇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领,
带着淡淡的香皂味。"陈阳,我等你,"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不管多久,
我都等你出来。"陈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像往常一样笑着:"好,我等着你。"警车开过来的时候,陈阳回头看了一眼。
家门口的方向,父母和哥哥妹妹的身影模糊成一团,林薇薇还站在槐树下,朝着他用力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心里想着,等出来了,就娶林薇薇,好好过日子。他不知道,有些承诺,
在时间面前,脆弱得像层窗户纸。第四章 褪色的誓言六年的时光,
足够让巷子里的老槐树又添六圈年轮,也足够让一些刻骨铭心的誓言,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慢慢褪色。监狱的铁门缓缓打开时,陈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明亮的光了。他瘦了很多,
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
眼神里带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只有站直身体时,
才能依稀看出当年那股桀骜的影子。门口的水泥地上,站着他的家人。赵秀兰头发白了大半,
背也驼了些,看见他出来,嘴里喊着"老二",眼泪就先下来了。陈建国还是老样子,
只是更沉默了,背着手站在那里,眼圈却红了。陈磊壮实了不少,穿着体面的夹克衫,
只是看见他时,眼神有些闪躲。陈玥长成了大姑娘,穿着护士服,手里提着个保温桶,
看见他就红了眼睛。"妈,我回来了。"陈阳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常年不怎么说话的缘故。
他想笑一笑,嘴角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赵秀兰拉着他的手,那双手比六年前更粗糙了,
指关节肿大,手心全是老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反复说着,眼泪擦了又流。
陈玥递过保温桶:"二哥,我给你炖了鸡汤。"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小心翼翼。
第六章 裂痕与微光监狱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一记重锤敲在陈阳的心上。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着墙外的尘土扑在他脸上,
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视线穿过模糊的光影,他看到了等候在外的家人。
母亲赵秀兰两鬓的白发又添了几分,被风掀起的衣角下,
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般虬结;父亲陈建国背着手站在一旁,身形比记忆里佝偻了许多,
藏在皱纹里的目光复杂难辨;妹妹陈玥穿着一身护士服,眼眶红红的,
手里还攥着块没拆封的手帕。然后,他看到了陈磊身边的那个女人。
米白色的连衣裙裹着匀称的身段,长发烫成了温柔的波浪,
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是林薇薇。她正微微侧头听陈磊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那抹笑意漫进眼底时,流露出的亲昵与默契,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陈阳的心脏。
六年了。他在高墙里数着日历盼了两千多个日夜,盼着她会像临走时承诺的那样,
站在原地等他。可此刻,她站在哥哥身边,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反射的阳光,
晃得他眼睛生疼。“她……”陈阳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颤,
目光死死钉在林薇薇身上,又猛地转向陈磊。陈磊的喉结滚动了两下,黝黑的脸颊涨得通红,
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老二,我和薇薇……我们……”支支吾吾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怎么也说不完整。“回家再说,回家再说。”赵秀兰连忙上前,
将陈阳的胳膊攥得紧紧的,掌心的温度烫得他皮肤发疼,“路上风大,先上车,啊?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尾音却忍不住发颤。陈阳没有再问。
他看着林薇薇下意识往陈磊身后躲了躲,看着她垂下眼睑时颤动的睫毛,
看着她重新抬起头时,眼神里那抹一闪而过的慌乱。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坍塌,
碎成了齑粉。他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像燃尽的灰烬,再也映不出半分光亮。
他默默地跟着他们上了车。黑色轿车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氛,
是林薇薇以前最喜欢的味道,此刻却像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一路无话,
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盘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老院子里的槐树又粗壮了不少,
枝桠几乎要探到翻新过的二楼窗台。朱红色的大门刷了新漆,
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还是去年春节挂的,褪色的绸缎在风里摇晃。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像一幅被人动过手脚的旧画,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细看才发现,
最关键的几笔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晚饭时,赵秀兰把炖得软烂的排骨一个劲往他碗里夹,
汤汁溅在桌布上,晕开小小的油花。“多吃点,看你瘦的,颧骨都突出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说陈磊去年承包了个小工程,说陈玥在医院评上了优秀护士,
说林薇薇上个月刚辞了服装店的工作,专心在家准备备孕。每提到林薇薇,
桌上的空气就会凝滞几分。陈磊会假装低头扒饭,林薇薇则会端起水杯抿一口,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陈玥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
都被陈阳冷淡的眼神堵了回去——他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瓷碗上,
像他此刻堵在心口的话,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看着林薇薇夹菜时,
陈磊会下意识地把盘子往她那边推;看着她抬手拢头发时,
陈磊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笑起来时,眼角那道浅浅的纹路,
和记忆里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渐渐重叠又分开。六年的等待,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夜里,
他躺在曾经的房间里,墙上还贴着泛黄的球星海报。科比的身影在月光下泛着灰白,
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林薇薇踮着脚在他脸颊印下的吻,
想起她攥着他的手说“我等你”时,眼里闪烁的星光,想起探视时她隔着玻璃递进来的信,
字里行间全是“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的甜蜜。心口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
疼得他蜷缩起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墙皮脱落的碎屑落在发间,硌得头皮发麻,
却远不及心里那片荒芜的痛楚。从那天起,陈阳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出门,
整日窝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赵秀兰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清蒸鱼、红烧肉、糖醋排骨……都是他以前爱吃的,
可他只是用筷子挑拣着:“太咸了,齁得慌。”“这肉炖老了,塞牙。”“妈,
你做饭的手艺真是越来越退步了。”陈玥休班时,会洗好草莓端进房间,
红嫩的果肉上还挂着水珠。“二哥,尝尝这个,可甜了。”她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
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拿走。”陈阳头也没抬,声音冷得像冰,“别在我面前晃悠,
假惺惺的。”陈玥捏着盘子的手指泛了白,眼圈瞬间红了,却还是咬着唇没敢哭出声,
默默退了出去。他看陈磊的眼神像淬了冰。早上陈磊系着领带准备出门时,
他会靠在门框上冷笑:“哥现在是老板了,就是不一样,连衬衫都熨得笔挺。
”看到陈磊和林薇薇一起在厨房择菜,他又会阴阳怪气地说:“真是夫唱妇随,好不快活。
”最刻薄的话,永远留给林薇薇。她端来刚晒好的衣服时,他会说:“大嫂真是贤惠,
把我哥伺候得无微不至。”她帮忙打扫房间时,
他会盯着她的背影:“这房子毕竟是我陈家的,不是谁都能随便进进出出的。
”林薇薇总是红着眼圈躲开,陈磊忍无可忍想理论时,总被赵秀兰拉住。“让着他点吧。
”母亲叹着气,用围裙擦了擦眼角,“他在里面受了多少罪啊,心里的苦没处说,
发泄出来就好了。”一家人都在忍。他们觉得陈阳为这个家付出了六年青春,
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可他们越是退让,陈阳心里的戾气就越重。
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找不到出口,只能用最伤人的方式,
把身边的人都刺得遍体鳞伤。第七章 失控的夜那天是陈阳的生日。以前每年这时候,
林薇薇都会给他买个篮球形状的蛋糕,朋友们会凑钱请他去KTV唱歌。傍晚时,
以前的几个兄弟打来了电话,说在老地方的烧烤摊等着他,要为他“接风洗尘”。
陈阳本想拒绝,可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吆喝声,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烧烤摊的烟火气混着啤酒味扑面而来,穿着花衬衫的老板举着烤串吆喝着,
油星子溅在炭火炉上,滋滋作响。“阳哥!可算出来了!
”一个留着寸头的汉子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六年你可把兄弟们想坏了!
”冰啤酒灌进喉咙时,带着刺痛的凉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几年的变化,
说着谁谁谁发了财,谁谁谁娶了媳妇,说着林薇薇去年和陈磊办婚礼时,排场办得有多大。
“那女人就是没良心!”寸头汉子把酒瓶往桌上一顿,酒液溅出了不少,
“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说非你不嫁?转头就爬上你哥的床,***恶心!”“要我说,
这事儿陈磊也不地道,哪有抢弟弟女人的道理?”“阳哥你也是,当初就不该替那丫头顶罪,
现在好了,家不是家,爱人也跑了……”酒精像催化剂,
把心底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勾了出来。陈阳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
耳边的议论声变成了嗡嗡的轰鸣。他想起在监狱里被牢头按在地上打的日子,
想起冬天用冷水洗衣时冻裂的手指,想起每次探视日盼不到林薇薇时,
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疼。他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最后却像块用完即弃的抹布,
被随意丢在了角落。不知喝到了几点,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回家。朋友们想送他,
被他挥手推开:“我没事……走了。”深夜的巷弄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