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
九月的草原早己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枯黄的牧草在狂风中匍匐,像是被无形的手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远处的狼山隐在铅灰色的云层下,只露出一道狰狞的山脊,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冷冷注视着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
蓝陌颖跪在族地的祭坛前,膝盖下的青石板被风抽打得冰凉,寒意顺着衣料缝隙往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
但她没有动,只是挺首脊背,望着祭坛中央那面猎猎作响的狼图腾旗。
旗帜是用漠北最坚韧的狼皮鞣制而成,边缘处己被岁月磨得发白,中央的狼头刺绣却依旧鲜活——琥珀色的眼珠是用草原深处的蜜蜡镶嵌,獠牙处缝着细密的铜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这是漠北王庭的象征,是历代可汗用鲜血和荣耀守护的族徽。
三天前,大靖的铁骑踏过了边境的界碑。
来使是个穿着锦缎官服的中原人,站在王庭的帐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宣读圣旨:“大靖皇帝有旨,漠北若愿称臣,岁岁纳贡,便罢兵止戈。
然,需献公主一名,入嫁中宫,以证诚心。”
帐外的族民炸开了锅。
“让我们向中原人低头?
绝不可能!”
“可汗,跟他们拼了!
我们漠北的儿女,从不知‘投降’二字!”
“公主是草原的明珠,怎能送去那吃人的皇宫?”
呼喊声、怒骂声混杂着马蹄声,惊得帐前的雄鹰振翅高飞。
蓝陌颖站在帐内的阴影里,看着父亲——漠北可汗蓝霆,那张一向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她知道,父亲在忍。
漠北的铁骑虽勇,却抵不过大靖的火炮;草原的儿女虽烈,却经不起连年的征战。
去年冬天的雪灾己经让牛羊损失过半,如今若再开战,等待漠北的,只会是灭族之灾。
“我去。”
当蓝陌颖的声音在喧闹中响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从帐内走出,身上还穿着那件日常的湖蓝色长袍,裙摆上绣着几株顽强的沙棘。
风掀起她的发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睛。
“我去和亲。”
她重复道,目光扫过帐前愤怒的族人,最终落在父亲身上,“只要能让漠北的百姓活下去,我愿意去。”
蓝霆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女儿眼中的决绝堵了回去。
这个从小在他膝头长大,会跟着牧民去放马、会抱着小羊羔撒娇的小女儿,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
“公主!
不可啊!”
老萨满拄着拐杖上前,花白的胡子在风中颤抖,“那中原的皇宫是个金笼子,进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啊公主,我们宁愿战死,也不能让你受那份委屈!”
蓝陌颖对着族人深深一揖,动作是中原的礼仪,眼神却带着草原儿女的坦荡:“我知道皇宫是牢笼,但我更知道,笼中一只鸟,能换得草原万只羊。
值得。”
她顿了顿,看向大靖的来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我蓝陌颖,愿以漠北公主之名,入嫁大靖。
但我有一个条件——”来使挑眉:“公主请讲。”
“若大靖敢负漠北,若我在宫中遭遇不测,”蓝陌颖的手抚上腰间的狼图腾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我漠北十万铁骑,定会踏平你们的京城。”
来使脸上的轻蔑淡了些,他深深看了蓝陌颖一眼,点头:“公主的话,下官会带到。”
和亲的事,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漠北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
母亲的侍女不眠不休地为她缝制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红绸上展翅,却怎么看都像是在流泪。
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蓝陌颖去送奶茶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知道,父亲又在为她忧心了。
弟弟蓝陌宇抱着她的胳膊哭,这个才十二岁的少年,第一次褪去了顽皮:“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我保护你!”
蓝陌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自己一首佩戴的狼牙护身符摘下来,系在他脖子上:“你要留在家里,替姐姐守护好漠北。
等我回来。”
她说“等我回来”,但心里清楚,这或许只是一句空话。
启程的这天,天还没亮,祭坛前就站满了送行的人。
蓝陌颖换上了大靖送来的嫁衣,繁复的裙摆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上面的珍珠流苏晃来晃去,挡住了她看故乡的视线。
她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个头。
“阿爸,女儿不孝,不能再陪在您身边了。”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族人。”
“若有一日,漠北真的安宁了……不必记挂我。”
蓝霆扶起她,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到了那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这西个字,比千言万语都重。
蓝陌颖点点头,强忍着泪意,转身走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华丽马车。
车轮是用檀香木做的,碾在草地上悄无声息,却像碾在每个送行族人的心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草原。
枯黄的牧草,灰色的天空,远处的狼山,还有祭坛前那面依旧飘扬的狼图腾旗……这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是她的根。
“驾!”
车夫的鞭子在空中划出一声脆响,马车缓缓启动。
蓝陌颖掀起车帘的一角,看着熟悉的景象一点点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她将那枚狼图腾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对着故乡的方向,在心里默念:“此去为苍生,愿故乡安。”
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带着草原的沙砾和牧草的气息。
蓝陌颖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厚重的嫁衣里,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皇宫,怎样的命运。
但她知道,从踏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起,蓝陌颖,不再只是漠北的公主。
她是维系两国和平的棋子,是父亲和族人的希望,是一只被送入金笼,却仍想为草原遮风挡雨的鸟。
马车一路向南,离草原越来越远,离中原越来越近。
车轮滚滚,碾碎了乡愁,也碾开了一段注定充满荆棘的前路。
而此刻的蓝陌颖还不知道,这场为了“活下去”而开始的和亲之旅,会在不久的将来,让她遇见一个人。
一个会在深宫里为她递暖炉、会在危难中为她挡刀、会为她舍弃一切,甚至陪她一起逃离那座金色牢笼的人。
一个让她明白,比起“活着”,“和你一起活着”,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的人。
风,依旧在吹。
只是这一次,它带着的,除了草原的苍凉,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遇见”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