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珠暗泣寒门夜,试暖深堂袭人名
这名字多金贵啊,可惜,我命贱,配不上。
西岁那年,天塌了。
爹躺在草席上,咳出的血点子溅在破被上,像开败了的腊梅,红得刺眼。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空的,像两口枯井,然后就再没睁开。
家里那口破米缸,老鼠都不屑光顾了。
娘抱着我,那怀抱硌得慌,全是骨头。
她的眼泪滚烫,一滴,两滴,砸在我颈窝里,烫得我缩脖子,那灼痛感,过了这么多年,还在。
“囡囡......囡囡啊......” 娘枯瘦的手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对不起你......娘......没活路了啊......” 她哭得喘不上气,整个身子都在打摆子。
后来,那个婆子来了。
她穿着半新的绸褂子,眼神却像秤砣,沉甸甸地在我身上刮来刮去,掂量着斤两。
娘攥着几块碎得硌手的银子,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她猛地把我往前一推,力气大得惊人。
“娘!
娘——别卖我!
我不走!”
我像疯了一样扑回去,死死扒住那扇吱呀作响、糊着破纸的木门框,指甲抠进朽木的缝隙里,断了,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我哭嚎着,嗓子眼都是血腥味。
可那扇破旧的门,还是在我眼前,带着娘绝望的呜咽,“砰”地一声关上了!
最后那门缝里,是娘捂着脸瘫在地上,肩膀剧烈地一起一伏,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人牙子的手又硬又糙,像树皮,死死箍着我的细胳膊,疼得钻心。
“哭什么哭!
进了好人家是你的造化!
再嚎,仔细你的皮!”
她恶声恶气地呵斥。
几番颠簸,像一件破旧的包袱,最后被扔进了这雕梁画栋、连地砖都亮得晃眼的荣国府。
刚进来那会儿,我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头恨不得埋进胸口里。
太太、奶奶们头上的金钗步摇,晃得人眼花;那些有体面的大丫头,走路带风,眼神扫过来,像冰凌子刮过,我浑身都绷紧了。
我混在最下等的小丫头堆里,学着扫地不能扬起灰,端茶要稳稳当当,打帘子要悄无声息,每一个动作都提着心吊着胆。
夜里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听着旁边丫头们均匀的呼吸,我睁着眼,盯着头顶黑漆漆的房梁,枕头总是湿了一大片,冰冰凉凉的。
想家,想娘,想哥哥,想那个西面透风却挤着爹娘的小破屋...... 可我知道,回不去了。
这儿,就是我的命,我得活下去。
我把所有的眼泪、害怕、委屈,都狠狠咽回肚子里。
伺候人时,眼神只敢低垂着看自己的鞋尖或主子的衣角,手脚却麻利得像上了发条,从不多问一句,也从不偷一息闲。
给老太太奉茶,那杯盏的温度,我总是悄悄用手心手背试了又试,指尖捏着杯沿,务必是不烫不凉,温润得刚刚好;老太太夜里在里间轻轻咳一声,我立刻就能惊醒,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端上温在小炉子上的枇杷膏,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我就像那墙根底下最不起眼的小草,风来了伏低,雨过了就拼命往上长,一点点地,把府里的规矩、生存的门道,都嚼碎了,咽下去,化成了自己的筋骨。
熬啊熬,熬过了不知多少寒来暑往。
手心磨出了薄薄的茧子,当初那份怯生生、看什么都怕的眼神,也被一种沉静的、带着点疏离的谨慎取代了。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她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捻着佛珠,慢悠悠地对鸳鸯说:“这孩子......叫珍珠是吧?
看着就让人放心。
心地纯良,稳重妥帖,差事上从不出错,是个难得的。”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一生中最重要的嘉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到堂中,端端正正跪下,额头触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声音带着哽咽:“谢老太太恩典!
奴婢......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冰凉的砖地贴着额头,心却是滚烫的。
这份认可,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用无数次的谨小慎微,硬生生熬出来的安身立命之本!
后来,史大姑娘——史湘云来府里小住,老太太想着她性子活泼,身边得有个稳重妥帖的照应,又点了我的名。
“珍珠,你去伺候云丫头两年,她是个爽利性子,你多留心些。”
老太太吩咐道。
我恭顺应了:“是,老祖宗。”
湘云姑娘确实爽朗爱笑,不拘小节,伺候她倒不算难,只是她夜里爱说梦话、踢被子,我也得时时警醒着。
再后来......宝二爷房里,老太太最最疼爱的小凤凰,身边缺个能顶事、知冷知热的大丫头。
老太太思虑再三,最终,那双带着审视和信赖的目光又落回我身上。
“珍珠,” 老太太把我叫到跟前,语气比以往更郑重,“宝玉那孩子,你是知道的。
性子......是古怪了些,可心地是极好的。
他房里缺个像你这样稳重、细心又知进退的人。
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妥当。
你......要替我好好看着他,照顾他。”
我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平稳,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老太太放心,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伺候好宝二爷。”
我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是更深的庭院,更复杂的旋涡,也更有机会把握住人生晋升的阶梯了。
宝二爷......他给我取了这个新名字——“袭人”。
花气袭人知昼暖......花气袭人?
我这辈子,是暖是寒,是花香还是别的什么气,终究,都不再是爹娘口中那颗小小的“珍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