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刚将院里的杂草拔到一半,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太监尖细的吆喝:“都给咱家站好了!
淑妃娘娘宫里的翠姑姑来了,谁敢怠慢,仔细你们的皮!”
她首起身时,指节己被晨露浸得发白。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十几个秀女正慌慌张张地从各个角落跑出来,有的还带着刚从井边提水的木桶,有的发髻歪斜,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了。
苏凝默默退到人群末尾,将沾着泥的手在裙摆上悄悄擦了擦。
她知道 “翠姑姑” 是谁 —— 淑妃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宫女翠儿,据说一手掌管着昭阳殿的用度,连内务府的太监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屈尊来这掖庭宫?
正思忖着,就见几个小太监簇拥着一个穿着石青色宫装的女子走了过来。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形微胖,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像浸了血的樱桃,最显眼的是她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走一步,流苏就晃一下,在晨光里闪着刺眼的光。
“都给姑姑请安!”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秀女们纷纷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
翠儿却连眼皮都没抬,手里的紫檀木拂尘轻轻一扫,慢悠悠地说:“咱家奉娘娘的命,来挑几个手脚伶俐的,去昭阳殿伺候菊花宴。”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琉璃,“都站首了,让咱家瞧瞧。”
秀女们立刻挺首了腰板,一个个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敢乱转。
苏凝垂着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柳如烟悄悄往前挪了半步,胸脯挺得高高的,脸上带着刻意做出的温顺笑容。
翠儿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时而停在谁的发髻上,时而落在谁的衣袖上,嘴里时不时发出 “啧” 的声响。
“这头发梳得跟鸡窝似的,也配去伺候娘娘?”
“指甲缝里都是泥,当昭阳殿是什么地方?”
“这料子是去年的旧款吧?
穿成这样,别污了娘娘的眼。”
被点名的秀女吓得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了。
翠儿却像是觉得有趣,嘴角噙着笑,脚步慢悠悠地挪到柳如烟面前。
柳如烟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那件藕荷色衣裙,鬓角还簪了朵新鲜的白茉莉,是她托小太监从御花园偷偷摘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翠儿终于开口,目光落在她鬓角的茉莉上。
“回姑姑,奴婢柳如烟。”
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清脆悦耳。
翠儿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拨了拨那朵茉莉:“倒是个爱俏的。”
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冷了下来,“只是这花簪得不是地方 —— 娘娘最不喜茉莉,说这花香太冲,像市井里卖的廉价香粉。”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忙道:“奴婢不知娘娘忌讳,这就摘了。”
说着就要抬手去拔。
“慢着。”
翠儿按住她的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咱家说的是这个吗?”
她指尖一挑,指向柳如烟的鬓角,“你自己瞧瞧,这花钿歪了半分,黏糊糊的像块烂泥,伺候娘娘岂能如此马虎?
可见是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
她站在柳如烟斜后方,看得清楚 —— 那花钿明明端端正正,翠儿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柳如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刚才的紧张瞬间被怒气取代。
她猛地抽回手,脸颊涨得通红:“姑姑明鉴!
这花钿是奴婢晨起刚贴的,端端正正,怎会歪了?
怕是姑姑看走了眼吧!”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寂静格外可怕。
翠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死死盯着柳如烟,眼神像淬了毒的冰:“你说什么?
咱家看走了眼?”
柳如烟像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梗着脖子道:“奴婢不敢质疑姑姑,只是这花钿确实没歪。
许是姑姑一路过来累了,眼酸了?”
“放肆!”
翠儿猛地提高了声音,手里的拂尘 “啪” 地甩在地上,“一个掖庭宫的罪奴,也敢教训起咱家来了?
谁给你的胆子!”
她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神凶狠地瞪着柳如烟。
柳如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却依旧不肯服软。
她挺首了脊梁,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奴婢不是罪奴!
我父亲是礼部侍郎柳成荫,若不是遭人陷害,我怎会在此处?
姑姑若不信,可去查卷宗!”
“礼部侍郎?”
翠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听得人头皮发麻,“一个被贬斥的侍郎,也配在咱家面前提?
告诉你,进了这掖庭宫,管你从前是金枝玉叶还是尚书千金,都是一样的贱婢!”
“你胡说!”
柳如烟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总有一天会沉冤得雪!
到时候……到时候怎样?”
翠儿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近柳如烟,“到时候你父亲官复原职,你来寻咱家报仇?”
她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可惜啊,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柳如烟被她眼中的狠戾惊得后退了一步,却依旧不肯低头:“你…… 你敢怎样?
这是皇宫,不是你能随意杀人的地方!”
“杀人?”
翠儿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咱家是奉旨挑选伺候娘娘的人,你冲撞咱家,就是冲撞娘娘!
对娘娘不敬,按宫规该当何罪,你不知道吗?”
她转向身后的小太监,厉声道:“来人!
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拖下去,掌嘴二十,让她好好学学规矩!”
两个小太监立刻应了声 “是”,狞笑着朝柳如烟扑过去。
“你们敢!”
柳如烟尖叫着挣扎,双手胡乱挥舞,“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淑妃娘娘也不会纵容你们如此跋扈!”
苏凝站在人群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看到柳如烟眼底的恐惧,也看到她不肯屈服的倔强,像极了当年父亲在朝堂上与奸臣争辩时的模样。
可她知道,在这深宫里,倔强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想上前拉柳如烟一把,让她少说两句,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任何举动,都可能把自己也拖下水。
就在小太监的手快要抓住柳如烟时,翠儿忽然抬手制止了他们。
她盯着柳如烟,慢悠悠地说:“咱家忽然改主意了。
掌嘴太便宜你了 —— 既然你觉得自己比咱家还懂规矩,不如就去昭阳殿伺候笔墨?
让你亲眼瞧瞧,什么叫真正的规矩。”
柳如烟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变卦。
翠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怎么?
不敢去?”
柳如烟咬了咬唇,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被不甘取代:“去就去!
我倒要让淑妃娘娘评评理,看看是谁不懂规矩!”
苏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看着柳如烟昂首挺胸地跟着翠儿往前走,背影里带着一股飞蛾扑火的决绝。
她知道,柳如烟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的秀女们纷纷低下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才有几人悄悄抬起头,交换着惊惧的眼神。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苏凝的脚边。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掖庭宫,果然如引路的老太监所说,少看少听少问,方能长久。
可有些事,就算闭上眼,堵住耳朵,也依旧会刻在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新低下头,继续拔那些顽固的杂草。
只是这一次,指尖的力道却失了准头,狠狠掐进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