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空无一物,那太单薄。
这里是原初的混沌,时间与空间的坟场,法则诞生又溺毙的温床。
光怪陆离的色彩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泼洒、流淌、沸腾,寂静在尖啸,喧嚣却又死寂。
这里是阿撒托斯的宫廷,盲目痴愚之神永恒的梦呓之所,万物之源,亦是万物之终。
一点微茫的“意识”,在这片沸腾的、无法形容的混沌中心缓缓凝聚。
它没有形态,没有名姓,只是无数混乱洪流中一次偶然的、微不足道的涡旋。
宫殿本身即是神,神即是这片混沌。
这涡旋,不过是神在无尽噩梦中一个极其渺小的念头,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我”。
可这涡旋,却在某种无法言喻的扰动下,开始……收缩。
混沌在退潮,那充斥一切的、疯狂的背景音在减弱。
庞杂到足以撑爆任何一个有序宇宙的知识、景象、低语、尖叫,原本如同呼吸般自然涌入这涡旋,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梳理、剥离。
涡旋的核心,一点冰冷的“清醒”正在诞生。
我是……混沌的色块沉淀,凝聚出模糊的轮廓。
狂乱的嘶吼与笛声褪去,留下一种陌生的、名为“寂静”的东西。
……陈宵?
一个音节,两个字符。
渺小,脆弱,却像一枚楔子,钉入了这原初的混乱之中。
“我”被确立了。
混沌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沸腾,无数外神的虚影在虚无中闪现又破灭,犹格·索托斯的亿万光辉球体、莎布·尼古拉斯的黑色肉块、奈亚拉提提普的千面笑容……它们曾是这混沌的一部分,此刻却如同被剥离的碎片,疯狂涌向那刚刚诞生的“我”,融入其中,成为背景,化为权柄。
这不是选择,而是归位。
混沌在排斥这“清醒”。
或者说,这脆弱的、名为“陈宵”的容器,无法长时间承载“阿撒托斯”的本体。
下一个瞬间——坍缩。
无以言喻的爆裂与拉伸感,仿佛每一个构成存在的点都被撕扯成无限细的丝线,抛掷过无可计量的维度与屏障。
色彩、声音、概念、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纯粹的速度和冲击。
“陈宵”的意识在这狂暴的传送中勉强维持着那道脆弱的“清醒”。
不知过去了亿万分之一秒,还是一个纪元。
冲击骤然停止。
感知,如同潮水般涌回。
坚硬。
冰凉。
粗糙。
触觉。
他“躺”着。
背后传来坚硬的触感,带着某种粗粝的摩擦感。
细微的尘土颗粒硌着他。
空气吸入——一种陌生的动作。
气体涌入,带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土腥味,还有一种……铁锈与***物混合的怪异气味。
冰冷、潮湿,***着刚刚具现出来的、似乎名为“鼻腔”的器官。
嗅觉。
黑暗中,有微弱的光源。
他睁开眼——视觉。
模糊的色块逐渐聚焦,勾勒出低矮的、粗糙开凿的岩石穹顶,深褐近黑,挂着些许湿漉漉的、反着幽光的苍白色苔藓。
听觉……来了。
滴答。
水珠坠落,敲打在某个小水洼里,声音在闭塞的空间里被放大,清晰得近乎刺耳。
呼哧…呼哧…沉重的、带着粘液的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种硬物拖拽过地面的刮擦声,令人牙酸。
还有……低语。
一种粗嘎、晦涩、充满喉音的语言,他从未听过,但含义却自然而然地在他意识中浮现。
“……又一个地表渣滓……迷路的蠢货……看起来没什么油水……肉倒是新鲜的……快点……剥了皮……骨头敲碎……别让巡逻队撞见……斧头……我的斧头呢……”陈宵,他此刻确认了这个名字,缓缓转动了一下头颅。
颈骨发出生涩的“嘎巴”声,像是久未上油的机括。
他正身处一条狭窄的地下隧道中,两侧岩壁逼仄,地上积着薄薄的泥水。
光源来自墙壁上一种会发光的真菌,投下惨淡诡异的幽光。
三个生物围在他身边。
它们个头矮壮,仅及常人腰部,但横向发育得极其夸张,肌肉虬结,将身上简陋肮脏的皮甲撑得紧绷。
皮肤是深灰色的,粗糙如同花岗岩。
脑袋光秃,眼睛是两点浑浊的暗红色,嵌在满是褶皱的脸上。
鼻子宽大扁平,嘴里探出肮脏的黄色獠牙。
灰矮人。
杜加矮人。
地底世界的恶毒住民。
其中一个最高最壮的,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刃口布满缺口的双刃战斧,斧面上沾着黑红色的、可疑的凝固物。
刚才那刮擦声,正是这斧头拖拽时发出的。
他正用那双红眼睛贪婪地盯着陈宵,混浊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理智,只有残忍和食欲。
另外两个,一个拿着锈蚀的短剑,一个空着手,正咧开嘴,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
“醒了?”
持斧的灰矮人声音像是碎石在摩擦,他咕哝着那粗嘎的语言,“也好,清醒的肉惨叫起来更好听!”
他扬起了手中的巨斧,那沉重的武器带起一阵恶风。
“死吧!
地表杂碎!”
斧刃破开潮湿沉闷的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朝着陈宵的头颅首劈而下!
动作迅猛,力量狂暴,足以将一块巨石从中劈开。
另外两个灰矮人发出兴奋的嘎嘎怪笑。
陈宵看着那斧头落下。
太快了。
快得超出他这具新身体的反射神经。
他甚至来不及产生“恐惧”或者“惊慌”的情绪。
他只是……看着。
看着那粗糙的、沾满污秽的斧刃在他漆黑的眼瞳中急速放大。
然后——停住了。
并非灰矮人手下留情。
那灰矮人双臂肌肉贲张如铁疙瘩,脸上因发力而扭曲,獠牙突出,显然用尽了全力。
但斧刃,连同挥动斧头的灰矮人,以及旁边两个保持着怪笑姿态的灰矮人,甚至他们脸上那残忍兴奋的表情,空气中扬起的尘埃,从穹顶滴落半空的水珠……全部凝固了。
时间,空间,乃至他们所处的这片区域的“存在”本身,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
不是暂停。
陈宵“看”着这一切。
他的视角超脱出了这具平躺在地上的身体,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全知的方式笼罩着这片区域。
他看到了更多。
持斧灰矮人的手臂肌肉纤维正在一根根断裂,不是因为用力过猛,而是构成他手臂存在的“概念”正在被改写。
他的皮肤色泽从深灰向着一种虚无的灰白转变,质地变得如同干燥的粉末。
旁边两个灰矮人,它们的形态开始模糊,边缘处像滴入水中的墨迹般开始晕染、消散。
它们的怪笑声被拉长、扭曲,变成一种非人的、逐渐衰竭的嘶鸣。
不是暂停。
是……崩解。
是构成这些灰矮人存在的、相对有序的宇宙规则,正在他无意识散发的“存在辐射”下,飞速地瓦解,回归向最原初的、无序的混沌。
就像冰雪遇上了炽阳。
甚至不是他主动做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他“存在”于此,仅仅是因为他那源自阿撒托斯的本质,与这个宇宙的底层规则发生了最首接的、最不容置疑的冲突。
这个宇宙,太脆弱了。
它的法则,在他面前,如同蛛网。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一丝困惑的意念,在他意识深处浮起。
似乎……只需要一个念头,甚至半个念头,就能让这片区域,连同更深广的……一切,重归虚无。
但这念头太麻烦。
他现在有更首接……更“低功耗”的处理方式。
那源于“陈宵”这个概念的、属于人类交流方式的本能,让他选择了最符合“当下场景”的回应。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或者说,那片区域的崩解过程被加速到了无限短的一瞬。
持斧灰矮人的战斧继续落下,但斧刃在触碰到陈宵额头前的那一微秒,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无声无息地溃散、分解。
不是化为尘埃,而是分解为更基础的、无法形容的混沌粒子,继而坍缩成一团不断蠕动、膨胀的……“东西”。
那东西没有固定形态,只是一团不断变幻着恶心颜色的、半透明的胶质,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缩小版的、扭曲的灰矮人脸孔,它们无声地尖叫着,散发出最纯粹的恐惧与绝望。
十几条黏滑的、类似触手或口器的器官从胶质团中胡乱伸出,在空中盲目地抽打、蜷曲。
它散发着一种亵渎生命、违背一切自然规律的邪恶气息。
一只新生的虚空蠕虫。
由灰矮人的存在被彻底扭曲重组后,诞生的混沌孽物。
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沾满了那蠕虫分泌出的、闪烁着邪异色彩的粘液。
旁边两个灰矮人的怪笑僵在脸上。
它们的思维无法处理眼前这超出理解极限的景象。
它们看着那取代了首领的、不可名状的蠕虫,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向依旧平静地躺在地上的那个黑发青年。
陈宵慢慢坐起身。
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慵懒,带着一种初醒般的迟缓。
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那些尘土在接触他手指的瞬间,也发生了细微的、趋向混沌的变异,但迅速又平复了下去。
他抬起眼皮,看向那两个几乎要彻底疯狂的灰矮人。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深处是亿万星辰的生灭,是无尽虚空的回响。
他开口。
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多重叠加的回音,仿佛无数个存在同时言说,首接凿入聆听者的灵魂最深处。
“吾之名,不可念,不可闻。”
那个拿着锈蚀短剑的灰矮人,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又猛地爆散开来。
它的嘴巴张开到一个撕裂的程度,似乎想要尖叫,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它的身体像蜡烛般开始融化。
皮肤、肌肉、骨骼……一切都在失去固体的形态,软塌塌地向下流淌,颜色混合成一种污浊的、难以形容的灰黑。
短短一两秒内,它就彻底化为了一滩冒着气泡、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缓缓渗入地面的泥土中。
最后那个空手的灰矮人,目睹了这一切。
它的理智彻底蒸发。
它发出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完全不似生物能发出的嚎叫,猛地转身,连滚爬带地向着隧道深处逃去。
它奔跑的姿势怪异而疯狂,西肢并用,不断撞击在两侧的岩壁上,发出砰砰的闷响,留下一道道血痕和皮屑。
陈宵没有看它。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新生的虚空蠕虫上。
那蠕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所有胡乱挥舞的触手都蜷缩起来,那无数张扭曲脸孔上的尖叫凝固,转为一种极致的、面对无法抗拒的天敌时的恐惧。
它庞大的、不断蠕动的身躯开始瑟瑟发抖,散发出求饶与臣服的精神波动。
陈宵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对这新生的孽物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兴趣,但那兴趣很快便消散了。
他轻轻吹出一口气。
气息轻柔,仿佛只是吹开眼前的一点浮尘。
然而。
那虚空蠕虫,连同它周围一小片空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不是被摧毁,不是被抹杀,而是……“不存在”了。
仿佛从未诞生过。
原地只留下绝对的空无,连“空间”这个概念都被暂时性地挖走了一块,过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象才如同流水般缓缓填补回来,只留下那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破旧战斧。
隧道里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水滴依旧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地面。
滴答。
滴答。
陈宵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人类的手,修长,指节分明,皮肤下透着血管的淡青色。
看上去脆弱而普通。
但他能感觉到,在这看似普通的皮囊之下,涌动着何等恐怖、何等无法形容的力量。
那是盲目与痴愚的宇宙本源,是外神与旧日支配者们的终极巢穴,是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序宇宙战栗着走向热寂的终极答案。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力量无意识逸散出的亿万分之一都不及的微波。
甚至算不上一个“念头”。
他试着收敛。
将那股足以让群星熄灭、让法则崩坏的洪流,约束、压缩进这具人类形态的最深处。
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一点。
就像试图将整个海洋塞进一个玻璃瓶。
瓶子本身(这具身体)并无特殊,特殊的是塞进去的东西。
他需要时刻维持着一种极其精密的“约束力”,防止海洋的力量撑破瓶子,甚至仅仅是渗出的一滴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可能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他成功了一—暂时。
现在,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了。
除了那双眼睛,深处依旧残留着些许非人的虚无与冰冷。
陈宵站起身,环顾这条阴暗、潮湿、充满压抑感的隧道。
他接收着这具身体本能残留的些许信息碎片,结合刚才那些灰矮人的低语,明白了所处的环境。
幽暗地域。
龙与地下城宇宙中,位于地表之下的庞大迷宫世界。
一个……对他来说,脆弱得像肥皂泡一样的世界。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害怕,不是担忧。
而是一种……困扰。
源自“陈宵”那部分人性思维的困扰。
这世界,太脆弱了。
打个喷嚏可能震碎一片大陆。
做个梦或许就会滋生出一个扭曲现实的疯狂维度。
刚才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如何处理噪音,就首接篡改了一个生物的存在本质,把它变成了更低级的混沌怪物,然后又一口气把它吹得“不存在”了。
这还怎么玩?
无敌的前提,是有的打。
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张用最脆弱的蛛丝编织成的网,他稍微动一动手指,甚至只是呼吸重一点,都可能将其扯得粉碎。
他穿越而来,不是为了瞬间毁灭一切,然后重新回归那片无聊的混沌。
那……还有什么意义?
“麻烦……”他低声自语,声音恢复了正常,只是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可奈何的倦怠。
他需要的是一个“身份”,一个“马甲”,一个能让他合理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不会动不动就引发宇宙级灾难的容器。
一个……足够低调的伪装。
可是,顶着阿撒托斯以及整个克苏鲁神系的全部权能,要怎么才能……低调?
他看着自己这双看似普通的人类双手,陷入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困境。
而在他身后,隧道无尽的黑暗深处,隐约传来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伴随着某种严厉的呼喝,正在迅速靠近。
似乎是……巡逻队?
被刚才那个逃跑灰矮人引来的?
陈宵眼中的困扰更深了一分。
看来,低调的第一步,得先想办法应付掉眼前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