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杏花坞却因地处山坳,难得多了几分江南般的温软。
夕阳的金辉洒在蜿蜒的土路上,为这个边陲小镇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苏琉璃挎着半满的竹篮,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篮子里是新采的止血草和几味常见的药材,不多,但足够应付明日医馆所需。
裙摆拂过路边的野花,沾上了淡淡的清香。
“月儿姐姐!”
几个总角小儿追着一只竹编的球跑过,瞧见她,纷纷咧开嘴打招呼,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她弯起唇角,温声应着:“慢些跑,当心摔着。”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在这里,没人叫她那个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全名“苏琉璃”,大家都亲切地唤她的小名——月儿。
这是她己故的养父、老郎中苏合给她取的,愿她如明月,清辉遍洒,润泽一方。
苏氏医馆就坐落在镇子东头,门前悬着半旧的布幌,一个朴素的“医”字随风轻晃。
推开门,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混杂着甘草的微甜和陈皮的苦涩,让她心下安定。
养父去世后,她便独自撑起了这间小小的医馆。
刚将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好,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妇人带着哭腔的呼喊:“月儿!
月儿姑娘!
快瞧瞧我家铁牛!”
月儿心头一紧,急忙迎出去。
只见邻居张婶半扶半抱着她十岁的儿子铁牛,孩子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额上全是冷汗,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显然是疼得狠了。
“这是怎么了?”
月儿上前帮忙搀扶,触手便知是脱臼。
“这皮猴子上树掏鸟窝,摔下来咯!”
张婶又急又气,眼泪首掉。
“婶子别急,只是脱臼,我能治。”
月儿声音沉稳,将铁牛小心地引到诊床旁。
她先是摸了摸孩子的头,柔声安抚:“铁牛最勇敢了,对不对?
姐姐看看,一下就好,不疼的。”
她的话语像有魔力,铁牛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月儿一手稳住他的肩臂,另一手托住肘关节,指尖感受着错位的位置,手法熟练而稳定。
她一边轻声说着话分散孩子的注意力,一边手下猝然发力,只听轻微的一声“咔”,关节己然复位。
铁牛“嗷”了一嗓子,眼泪到底没憋住,但随即动了动胳膊,愣愣道:“…好像不疼了。”
张婶长舒一口气,连连念佛,又是道谢又是后怕。
月儿笑了笑,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抓了几味活血散瘀的药材包好,又拿了一小罐自制的药膏递给张婶:“婶子,这个膏药每晚给他揉一揉肿的地方。
这几包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这两日别让他再乱跑乱跳了。”
张婶千恩万谢地接过,掏出几个铜板要付诊金。
月儿却只收了药钱,将诊金推了回去:“邻里邻居的,举手之劳。
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压压惊。”
送走了感激不尽的张婶母子,医馆内重归宁静。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影。
月儿轻轻吐了口气,抬手将一缕滑落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继续整理未做完的药材。
她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带着一种与这边陲小镇略显不同的、沉静的书卷气,那是养父悉心教导留下的印记。
刚将一束柴胡理好,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月儿下意识地抬头,温声道:“您好,是看诊还是……”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来人并非镇上的熟面孔。
只见两名身着藏青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模样的男子率先踏入,目光如电般扫过这间狭小却整洁的医馆,神色冷肃,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小镇医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随即,一名身着锦缎衣裙、外罩轻纱披风的女子在一位老嬷嬷的搀扶下,款款走了进来。
那女子以一方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眼神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矜傲与打量,仿佛踏入的不是一间医馆,而是某个不甚整洁的牲口棚。
她的衣裙料子华贵,绣纹精美,绝非边城可见,周身的气度与这弥漫着草药味的简陋环境格格不入。
老嬷嬷先开了口,声音尖细却不容置疑:“我家小姐路途劳顿,身子有些不适。
你这可有清净的地方能歇歇脚,再沏盏热茶来?”
月儿心下诧异,但仍保持着礼数,指了指内堂:“这里狭小,若小姐不嫌弃,可到内间稍坐。
热茶马上就好。”
那纱巾蒙面的小姐自进门起,目光便落在月儿身上,未曾移开。
即便隔着轻纱,月儿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让她隐隐有些不自在。
她微微垂眸,避开那首接的视线,侧身引路:“小姐这边请。”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许是门槛略高,那小姐脚下微微一绊,轻呼一声,身体向前倾去。
月儿离得最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慌乱间,那小姐用来遮面的轻纱被扯落下来,飘然落地。
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骤然毫无遮挡地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月儿扶着对方胳膊的手瞬间僵住,瞳孔微微放大,几乎要怀疑自己面前是否立着一面镜子。
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秋水眸,一样的鼻梁唇形…若非对方眉宇间那份骄矜与养尊处优的苍白是她所没有的,她几乎要以为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
那小姐显然也震惊万分。
她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月儿的脸,最初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极度的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算计所取代。
她的目光锐利得像针,从上到下,飞快地扫过月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以及脑后那根再简单不过的木簪。
短暂的死寂后,那小姐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仿佛月儿的触碰玷污了她。
她一言不发,弯腰捡起地上的面纱,重新遮住容颜,动作快得近乎仓促。
只是那双重新被轻纱遮掩的眼睛,却比方才更加冰冷锐利,深深地剜了月儿一眼。
“不必了!”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恼怒,“这地方腌臜,空气里都是穷酸味,闻着就头晕!
嬷嬷,我们走!”
说完,竟是片刻也不愿多待,扶着那同样面露惊疑不定的嬷嬷,转身便疾步向外走去。
那两名护卫立刻紧随其后。
马车声很快远去,只留下尚未散尽的淡淡香风,和站在原地、心神不宁的月儿。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
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却盛满了冰冷与算计的眼睛,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投在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上。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己彻底暗了下来,暮色沉沉的压向小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静谧。
今夜,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