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平康坊西巷的泥地里,指尖捏着半片被踩烂的桑皮纸,纸边还沾着些青灰色的粉末——不是坊里常见的灶灰,倒像极了城外慈恩寺塔上的苔藓碎末。
“沈评事,这破纸有什么看头?”
旁边的捕头王魁蹲得腿麻,往地上啐了口带泥的唾沫,“昨儿个发现的女尸都凉透了,仵作验了半天,只说是被钝器砸了后脑,连个像样的伤口形状都没留下。
倒是这巷子,除了咱的人,就剩些看热闹的,脚印都乱成粥了。”
沈砚没抬头,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上模糊的墨迹。
那墨迹是松烟墨,却掺了点朱砂,在晨光下泛着极淡的红。
“这纸不是平康坊的。”
他声音压得低,“你看纸纹,是横向帘纹,坊里卖的桑皮纸都是纵向,只有城西崇业坊的‘纸仙斋’才做这种横向帘纹的纸——他们家为了仿南朝旧纸,特意改了纸帘的纹路。”
王魁凑过来瞅了瞅,还是没看出名堂:“就算知道哪来的,也未必跟案子有关吧?
说不定是谁随手扔的废纸。”
“未必。”
沈砚将纸小心收进锦袋,“死者是‘醉春楼’的乐伎苏绾,昨晚戌时被发现死在这巷子深处的柴房旁。
据醉春楼的人说,苏绾昨晚酉时左右说要去坊外买些丝线,便独自离了楼,之后再没回去。
可这巷子离崇业坊隔着三条街,她买丝线怎么会绕到这儿?”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巷子两侧的墙。
墙不高,墙头爬满了牵牛花,雨后的叶子上挂着水珠。
“而且,”他顿了顿,指向墙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这墙根有被人踩过的痕迹,泥上有半个鞋印,鞋尖朝里。
凶手若是从外面进来,不该踩在这儿。”
王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凹陷处的泥比别处紧实,边缘还有些零碎的布丝。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坊里的人?
或者,是跟苏绾一起进来的?”
“可能。”
沈砚点头,“去查查苏绾的住处,还有她常来往的人。
尤其是——”他摸出锦袋里的残纸,“去纸仙斋问问,最近有没有人买过掺朱砂的松烟墨,又买了横向帘纹的桑皮纸。”
王魁应了声,刚要转身,却见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沈评事,王捕头!
醉春楼的楼主来了,说有要事要跟您说!”
醉春楼的楼主姓柳,是个西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身藕荷色的襦裙,虽面带愁容,却依旧举止端庄。
她见到沈砚,福了一礼,声音带着些颤:“沈评事,您可得为苏绾做主啊……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爹娘,跟着我在楼里学琵琶,从没惹过是非,怎么就……”沈砚递了杯茶给她:“柳楼主莫急,你可知苏绾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或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柳氏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得罪人倒是没有。
苏绾性子静,平时除了练琴,就是跟楼里的几个姐妹说笑。
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前几日我倒是见她有些反常。
那天我去她房里送新做的衣裳,见她正对着一张纸发呆,我问她看什么,她慌忙把纸收了起来,只说没什么。
还有,她这几日总说睡不好,夜里常惊醒,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
“纸?”
沈砚眉尖一动,“什么样的纸?”
“记不清了,好像是……有点发黄的纸,不像咱们平时用的。”
柳氏摇头,“我当时也没多想,只当她是练琴累着了。
现在想来,她那时怕是就有心事了。”
沈砚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
苏绾房里有奇怪的纸,巷子里又发现了残纸,两者会不会是同一张?
他正思忖着,王魁却急匆匆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小小的木盒。
“沈评事,你猜我在苏绾房里找到了什么?”
王魁把木盒递过来,“在她枕头底下藏着的,锁着呢,我让人撬了锁才打开。”
沈砚打开木盒,里面铺着一层软绸,绸上放着一支银簪,还有……半张桑皮纸。
这半张纸与他在巷子里找到的残纸正好能对上!
拼接起来,纸上的墨迹虽不全,却能看清几个字:“……戌时,崇业坊……塔下……取物……”朱砂掺松烟墨的字迹,横向帘纹的纸——果然是同一张。
“戌时。”
沈砚喃喃道,“苏绾昨晚酉时离开醉春楼,戌时本该在崇业坊塔下,却死在了平康坊的巷子里。
她是没去成,还是……被人从崇业坊引到了这儿?”
柳氏凑过来看了看,忽然“呀”了一声:“这字……好像是苏绾的字!
她平时练琴之余,也爱写几笔,这笔迹我认得!”
“是她的字?”
沈砚一愣,“那她写这纸条是给谁的?
还是说……是她自己记的事?”
“塔下取物……”王魁摸了摸下巴,“崇业坊的塔,不就是慈恩寺的大雁塔吗?
难道苏绾要去大雁塔下取什么东西?”
沈砚站起身,将纸仔细收好:“去崇业坊。”
崇业坊离平康坊不远,两人骑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慈恩寺就在坊内东侧,大雁塔高耸入云,塔下围着不少香客。
沈砚绕着塔走了一圈,塔基是青石砌的,上面爬满了苔藓,雨后湿滑,果然有不少青灰色的粉末——与残纸上的粉末一模一样。
“看来苏绾确实来过这儿。”
王魁道,“可她要取什么?
塔下这么多人,总不能藏在明处。”
沈砚没说话,目光落在塔基一处不起眼的石缝上。
石缝里塞着些干草,草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干草拨开,里面竟是个小小的陶瓶。
陶瓶不大,只有巴掌高,瓶口用软木塞封着。
沈砚拔开木塞,倒出里面的东西——是几粒黑色的药丸,还有一张卷着的纸条。
纸条是普通的麻纸,上面用墨笔写着一行字:“药己备好,三日后戌时,照旧在城西废园交接。”
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
沈砚捏着药丸闻了闻,药丸带着些苦涩的药味,还有一丝极淡的杏仁香。
他眉头皱得更紧:“这药丸……像是‘牵机引’的配料。”
“牵机引?”
王魁脸色一变,“就是那种吃了让人西肢僵硬、像木偶一样的毒药?”
“是。”
沈砚点头,“牵机引的主料是马钱子,辅以杏仁、附子,吃下去半个时辰便会发作。
但这药丸里的马钱子剂量不足,看来还没配成成品。”
他将药丸和纸条收好:“苏绾要取的,恐怕就是这个陶瓶。
可她取这毒药做什么?
是要给谁用,还是……她自己也被卷进了什么事里?”
正说着,却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从塔后绕出来,手里拿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纸钱。
他见到沈砚和王魁,愣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站住。”
沈砚喝了一声,“你是谁?
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被吓得一哆嗦,停下脚步,低着头道:“我……我是附近的居民,来给我娘烧点纸钱。”
“你娘葬在这塔下?”
沈砚挑眉。
“不是……”少年声音更低了,“我娘葬在城西废园旁边,我顺路过来看看……”城西废园?
沈砚心头一动:“你常去城西废园?”
“嗯。”
少年点头,“我娘的坟在那儿,我每隔几日就去看看。”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绿襦裙的女子去废园?”
沈砚追问——苏绾昨晚穿的正是绿襦裙。
少年想了想,点头:“见过!
前几日我去给娘上坟,就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姐姐在废园门口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还听见她跟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只听他说‘东西备好就通知你’。”
沈砚眼睛亮了:“你还记得是几日前?
那男人有没有说别的?”
“就是三日前!”
少年肯定地说,“别的……好像没说什么。
对了,那男人说话时,左手一首揣在袖子里,好像胳膊有毛病似的。”
左手揣在袖子里?
沈砚想起苏绾尸体的手腕——仵作说,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勒痕,像是被人抓过。
“多谢你。”
沈砚从怀里摸出些碎银递给少年,“若再想起什么,就去大理寺找我,我叫沈砚。”
少年接了碎银,点点头,匆匆走了。
王魁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道:“这么说,苏绾是跟那个戴斗笠的男人约好,三日后在废园交接什么东西?
那陶瓶里的药,难道就是要交接的?”
“很可能。”
沈砚道,“可她为什么会突然死在平康坊?
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那男人灭口了?
还是……”他话没说完,却见远处一个小吏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沈评事!
不好了!
刚才有人在坊门口发现一具尸体,跟苏绾一样,也是后脑被砸死的!”
沈砚心头一沉。
第二具尸体。
这一次,死的是纸仙斋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