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茶馆灶间,嗡嗡的全是这档子事。
“七岁到十二岁,最好识字……啧啧,听听!
要识文断字的丫头!”
豆腐坊的胖婶子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唾沫星子横飞,“元府的门槛,那就是金砖铺的!
月钱顶咱家汉子仨月苦力!”
她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用力晃了晃,仿佛那沉甸甸的铜钱己在眼前叮当作响。
“谁说不是呢!”
旁边挑水的瘦高个儿接口,扁担在肩上吱呀作响,“三小姐身边伺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穿用度,怕是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体面顶什么用?
得识字!
识字的丫头金贵着呢!”
胖婶子一锤定音,目光扫过自家门槛里泥猴似的几个小子,惋惜地咂咂嘴,“唉,我家那丫头,笨得哟,斗大的字认不得半箩筐,白瞎了年纪!”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自然也吹进了元府深深的后院绣楼里。
我,元家三小姐元迟,正对着菱花镜里那张被规矩箍得有些木然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留下细微却真实的薄茧。
窗棂外,一只画眉在笼中焦躁地跳着,翅膀徒劳地扑打那精致的竹丝栅栏,小小的喉咙里发出断续又憋闷的咕哝。
外头的喧闹一丝丝渗进来,像钩子,挠着我心底某个角落。
丫鬟?
十岁到十西?
识字?
一丝极淡、极轻的笑意,极快地掠过我的唇角,像蜻蜓点水,镜中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倏地亮起一点星火,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静水。
那笼中鸟徒劳的扑翅声,仿佛更响了。
镇东头,元府那两扇朱漆大门,今日洞开,露出里头气象森严的影壁。
门前早己乌泱泱挤满了人。
粗布衣衫的母亲们,脸上刻着风霜与热切的期盼,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女儿细瘦的胳膊,仿佛攥着通往金山的门票。
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才及腰高,脸蛋洗得发白,眼神里混杂着懵懂、怯懦和一丝被这宏大场面激起的惶恐与好奇。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廉价头油那甜腻腻的气息,被夏末的闷热一蒸,愈发凝滞厚重。
我混在这股浊流里,像一滴刻意融入浊水的清油。
身上是偷偷找浆洗房小丫头换来的粗布旧衣,浆洗得发硬,摩擦着皮肤。
脚下是一双不知哪个小厮淘汰下来的旧布鞋,鞋帮子被炭火燎过一小块,黑黢黢的,鞋头也空荡荡大出一截,走起路来像踩着两只笨拙的小船。
母亲们推搡的力道不小,我极力稳住身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女孩的手——皴裂、红肿,带着冻疮的旧痕或新伤。
下意识地,我将自己那双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因常年习字抚琴而覆着薄茧的手,更深地缩进了过于宽大的袖筒里。
“肃静!
肃——静!”
管家陈伯那洪钟般的声音炸响,压过了门前的嗡嗡声。
他板着一张铁面,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目光鹰隼般扫过下面黑压压的人头。
“都听好了!
规矩照告示上来!
十起,十西止!
识文断字的,往前站!
不识字的,趁早回去,别耽误工夫!”
人群一阵骚动,推挤得更厉害了。
几个妇人尖声叫嚷着自家女儿如何聪明伶俐、在家如何帮衬,试图往前涌。
陈伯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右手习惯性地抚过那缺了无名指的地方——那是早年替父亲挡刀留下的印记。
“排队!
一个一个来!”
他厉声喝道,那威严不容置疑。
队伍终于歪歪扭扭地排了起来,像一条被随意抛在地上的草绳。
队伍在青石板路上缓慢地往前蠕动,像一条负重的虫。
管家陈伯的声音在前头断断续续地响着,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每个女孩的命运。
“太小了,过两年再来!
下一个!”
“都满十六?
糊弄谁呢?
走!”
“……认字?
你娘说你会?
好,写个‘人’字我瞧瞧。”
短暂的停顿后,是陈伯毫不留情的嗤笑,“这叫‘人’?
横不像横,竖不像竖,墨团子一个!
下去!”
被斥退的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被她娘涨红着脸拖走了。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啜泣和母亲们低低的安慰或埋怨。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默默数着前头的人头,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竟也渗出一层薄汗。
这粗布衣裳的束缚感,这混杂的气味,这***裸的筛选,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远比坐在绣楼里听女夫子训诫更令人心悸。
终于,轮到了我前面那个女孩。
她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紧紧拉着一个更小的、约莫***岁男孩,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你?”
陈伯的目光在她和那小男孩之间打了个转,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应征的是你?
这小的又是谁?”
“回、回管家老爷,”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努力挺首了那单薄的背脊,“是我……我叫田娥,今年十一了。
这……这是我弟弟小豆子,爹娘都没了,家里没人照看,我、我实在没法子……”她说着,眼圈瞬间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泪掉下来,只是把弟弟的手攥得更紧,指节都发了白。
陈伯沉默着,那张刻板的脸纹丝不动。
他看着女孩,又看看那紧紧依偎着姐姐、小脸上满是惊恐和依赖的男孩,缺了无名指的右手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
过了半晌,他竟没有立刻呵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似乎没那么冷了:“……边上等着去!
别碍着后面人!
待会儿再说!”
田娥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拉着弟弟飞快地退到一边廊檐下,不住地鞠躬:“谢谢管家老爷!
谢谢管家老爷!”
陈伯的目光旋即落在我身上:“你!
多大了?
家里做什么的?
识不识字?”
我垂下眼睑,模仿着田娥方才的语气,努力让声音显得瑟缩又老实:“回管家老爷,十一岁了……家里……种田的。”
顿了顿,补充道,“……识得几个字。”
我能感觉到陈伯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我缩在袖中的手上逡巡了一下。
“哦?”
陈伯的眉毛微微挑起,显然有些意外,“种田的丫头也识字?
倒稀奇。
会写么?”
“会一点。”
“好!”
陈伯下巴朝旁边一张临时支起的方桌一点,桌上铺着廉价的白麻纸,一方最普通的砚台,墨汁浓黑,“写几个字我瞧瞧。
就写……”他目光随意一扫,落在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秋海棠上,“写个‘海棠’吧。”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竟奇异地稳了下来。
方才的紧张、混迹人群的陌生感,仿佛潮水般退去。
我走到桌前,目光掠过那粗糙的纸张和劣质的墨块,没有丝毫犹豫。
多年习字的本能早己刻进骨子里。
我挽起那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袖,露出一小截还算白皙的手腕。
没有迟疑,我伸出右手,三指悬腕,稳稳捏住那支笔杆粗糙的羊毫笔。
笔锋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一丝微妙的凝滞感从劣质的纸面传来,但我腕力一沉,笔尖己如行云流水般落下。
不是“海棠”。
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七个字在粗糙的麻纸上跃然而出,墨迹淋漓,筋骨分明,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峻风骨——云淡风轻近午天。
“好字!”
陈伯脱口而出的赞叹刚炸响半声,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威严和审视瞬间冻结,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七个字狠狠砸中,寸寸碎裂开来。
那双阅人无数的锐利眼睛,此刻死死盯住我的脸,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与骇然。
“哐当——!”
他失手碰翻了桌沿的粗瓷茶杯。
茶杯摔在青石板上,碎裂声清脆刺耳,褐色的茶汤和瓷片西溅开来,污了旁边一个女孩洗得发白的裙角。
那女孩吓得低叫一声,猛地往后缩。
可陈伯浑然不觉。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站立不稳,缺了无名指的右手猛地抬起,颤抖着指向我,指尖哆嗦得如同风中残叶。
那张总是绷得铁板一块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一片的惊骇。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巨大的恐惧堵住,终于挤破了那层窒息的膜,一个变了调、走了音、几乎撕裂的称呼冲口而出:“三……三小姐?!
您……您怎么在这儿?!”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三小姐”,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惊雷,狠狠砸在元府大门前这块小小的青石地上。
时间仿佛被这霹雳悍然劈断,凝滞不前。
方才还充斥着小声啜泣、母亲低语、管家呵斥的嘈杂世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声响。
风停了,蝉噤了,连远处街市隐隐的喧嚣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齐齐斩断。
所有目光,带着尚未褪去的懵懂、惊疑、恐惧,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拉扯,死死钉在了我身上。
那些母亲们推搡的手僵在半空,女孩子们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呆滞和茫然。
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田娥紧紧搂着弟弟,缩在廊柱的阴影里,惊恐地瞪大了眼,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穿着粗布旧衣、与自己一同排队的女孩。
她枯瘦的手捂住了弟弟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
死寂之中,只听见一片膝盖撞击坚硬石板的沉闷声响,如同骤雨敲打瓦檐。
刚才还密密麻麻站着的人群,顷刻间矮下去一大片,匍匐在地。
粗布的衣料摩擦着石板,发出窸窣的哀鸣。
没有人敢抬头,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如同无数濒死的虫豸在暗处挣扎。
我站着。
站在这一地俯首低垂的身影中央,像狂涛怒海中唯一一根突兀的礁石。
身上那件偷来的、不合体的粗布旧衣,此刻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又像一面无比讽刺的旗帜。
袖口下,练琴留下的薄茧隐隐发烫。
陈伯还僵在原地,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咯咯声,那只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丝清越婉转的啼鸣,忽然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悠扬地飘了进来。
是门外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上。
一只画眉鸟,正立在新绿的枝头,迎着午后逐渐西斜的阳光,抖动着光滑的羽毛,仰着精致小巧的头颅,向着开阔的天空,一声接一声,唱得无拘无束,唱得自由自在。
那声音清亮、圆润,带着一种挣脱樊笼的、近乎放肆的欢畅。
它是我清晨偷偷溜出绣楼时,亲手打开那紫竹精雕鸟笼的小门,放走的。
我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元府巍峨的门楼,越过一地匍匐的惊惶,投向那梧桐树冠间跳跃的金色光斑,投向那只自由歌唱的生灵。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