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冰冷的碎石硌着背脊,没有腐朽的气息钻入鼻腔,身下是异常柔软干净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阳光晒过织物的温暖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暗红的瞳孔因不适应从窗户透进的柔和光线而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想用手撑起身子,却立刻牵动了背后被妥善包扎处理的伤处,传来一阵并非断裂剧痛、而是固定良好的闷痛。
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回灌——惨烈的败局、彻底的绝望、那个言行古怪的勇者、剧烈的爆炸、以及……被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抱起后沉入的、耗尽所有心力的黑暗。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洛岚探进头来,见她睁着眼睛,脸上露出一个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艾拉说你的翅膀伤到了筋骨,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那个之前在隐蔽入口处抱怨不休的人类青年——里昂。
他手里端着一盘看起来热气腾腾的食物,嘴里还在不停地嘀咕:“醒了就好,省得我们天天提心吊胆怕你伤口感染烧坏脑子。
喏,吃的,厨房刚做的。”
乌娜莎弥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用那双依旧带着疏离和审视的眼眸看着他们,之前的疯狂恨意己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困惑。
“这里……是哪里?”
她的声音因为久未开口和之前的嘶吼而异常沙哑。
“我的庄园,我说过的。”
洛岚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不远处坐下,“很安全。
国王和外面所有人都认为‘鸦之魔王’乌娜莎弥拉己经死了,尸骨无存,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里昂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叉着腰:“所以,放宽心待着吧。
在这里,你最大的敌人可能是后院那只老是偷菜地、狡猾得要命的地精,或者……”他瞥了一眼旁边揉着眉心的洛岚,“某个总是不知死活爱往家里捡麻烦回来的家伙。”
接下来的几天,在洛岚和里昂轮流耐心的带领下,乌娜莎弥拉开始慢慢地、谨慎地熟悉这个在她看来简首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看到强壮的兽人沉默而高效地在田间耕作,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看到纤细的精灵在朦胧的月光下细致地照料着一片发出微光的奇异草药圃,指尖流淌着柔和的生命能量;她甚至看到几个不同种族的人——包括一个看起来胆怯的半兽人和一个满脸胡须的矮人——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分享着食物和发自内心的笑声。
这在她过去作为首领、时刻强调界限和力量的认知里,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景象。
里昂主要负责给她介绍庄园的“规矩”和日常运作,语气虽然总带着习惯性的吐槽和夸张,但却事无巨细,异常清晰。
“那边是最大的仓库,粮食和日常物资都归我管,缺什么少了什么跟我说,别自己乱翻,账目乱了很麻烦的!”
“厨房是公用的,谁有空谁做饭,但自己吃的碗必须自己洗,这是铁律!
谁犯谁倒霉!”
“东边那片屋子是工作坊,几个矮人……呃,我是说几个手艺非常非常好的居民在打理,你要有什么武器、盔甲或者日常用具想修补的,可以自己找材料去请他们帮忙,态度好点就行。”
洛岚则更多地带她熟悉庄园的环境,告诉她哪里可以安静地散步而不被打扰,哪里的夕阳视野最好,哪片果园的果子在这个季节最甜。
“他们……都不怕我吗?”
一次,当乌娜莎弥拉看到一个半兽人小孩好奇地躲在母亲身后打量她收拢的黑色翅膀,随后又被母亲温柔笑着拉走时,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走在身边的洛岚。
洛岚转过头,对她笑了笑,眼神清澈而坦然:“在这里,没人是什么‘魔王’或者‘威胁’。
大家只是……曾经受过伤,如今想过平静日子的邻居。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大约十天后,乌娜莎弥拉的伤势好了大半,翅膀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或飞行,但己能轻微活动,不再需要时刻固定。
一种无所事事的局促感和深埋心底的不安开始浮现。
她并非习惯被无偿供养的性子,付出的劳动换取生存和安宁,才是她根深蒂固的观念。
她找到正在仓库里对着厚厚一叠物资清单皱眉核算的里昂。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她问,语气有些生硬,似乎非常不习惯这种主动要求工作的姿态。
里昂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变为了然。
“嗯……我想想。
你翅膀还没好利索,重体力活肯定干不了。”
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嘿,有了!
你以前是首领,对吧?
那你肯定擅长……巡视领地?
辨别危险?
管理……秩序?”
乌娜莎弥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这个好!”
里昂一拍手,“庄园外围地盘挺大的,虽然没啥致命危险,但偶尔也会有不开眼的野兽或者摸不清情况的小贼溜进来碰运气。
正缺个眼神好、感觉又敏锐的自己人帮忙盯着点!
怎么样?
暂时就负责每天早晚两次巡视庄园边界线,有异常情况立刻报告。
这活儿不算重,也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他又立刻补充道:“至于住处,你现在那间疗养间要是觉得舒服就继续住着。
要是想更清静点,北边那座旧角楼最上面一层还空着,视野极好,几乎能看到整个庄园,空间也够大,就是爬楼梯对你现在的翅膀可能不太友好。”
乌娜莎弥拉几乎没有考虑。
“角楼。”
她选择了后者。
高处和独处能让她获得更多安全感。
“巡视……我可以做。”
“成交!”
里昂一副敲定了大事的样子,“那就这么定了!
薪水嘛……咱们这都这规矩,包吃包住,外加每月一点零花钱,怎么样?
虽然不多,但买点自己喜欢的小东西足够了。”
乌娜莎弥拉点了点头。
她并不在乎钱,她需要的是一份确切的归属感和能够体现自身价值的途径。
于是,从那天起,庄园的居民们时常能看到一个新的身影。
她穿着朴素的灰褐色衣裙,黑色的羽翼尚未完全恢复往日的威仪,却总在晨曦微露和日落时分,沉默而专注地沿着庄园高大的木栅栏和溪流边界行走,暗红色的眼眸如同最警惕的哨兵,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林荫,仿佛在守护着某种失而复得的、珍贵无比的宝物。
她不再是“鸦之魔王”,她是乌娜莎弥拉,是庄园新任的巡夜人,是这个奇怪又温暖的大家庭里,一个新来的、正在笨拙却坚定地寻找自己位置的成员。
随着日子一天天安稳下来,身体逐渐康复,乌娜莎弥拉对这座庄园,尤其是对它的主人洛岚和那位神秘的血族始祖薇薇安的好奇心,与日俱增。
这里的一切都打破了她的常识。
她开始利用巡视之余的闲暇,有意无意地、小心翼翼地向不同的居民打听。
她的话不多,但当她停下脚步,用那双沉静而带着真诚疑问的暗红色眼眸望向你时,庄园里那些早己将这里视为唯一家园、内心柔软的居民们,大多都愿意分享一些关于过去的片段。
在弥漫着宁神花和银叶草清香的草药圃里,精灵艾拉一边小心地用木勺给一株娇贵的月光蓟松土,一边声音温柔地回忆:“洛岚大人吗?
他是我见过最善良,也最……固执的人。”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那年,我被一伙贪婪的贵族猎人追杀,只因为他们相信精灵的头发能用来制作强大的附魔物品。
我逃了很久,几乎绝望了。
是洛岚大人接下了那个‘讨伐’我的任务。
他在一片古老的森林里找到了藏匿的我,我当时以为自己死了……”艾拉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感激,“但他没有拔剑,反而蹲下来,问我愿不愿意‘死’一次,然后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
那时候庄园还很新,人也没现在这么多,一切都刚刚开始。
薇薇安大人……”艾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她总是待在阴影里或是二楼的窗边,很少说话,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但我知道,我重伤时,是她提供的特效治疗药剂,才让我那么快脱离了危险,伤口也没有留下可怕的疤痕。”
在炉火熊熊、敲打声不绝于耳的打铁棚里,矮人铜须“哐当”一声将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激起大片白雾,然后用洪亮的、盖过风箱声的嗓门说道:“嗐!
你说头儿啊?”
他拿起汗巾擦了擦光秃脑门上的汗水,“俺是被他从一个暗无天日的黑矿坑里‘捡’回来的!
那帮该死的奴隶主悬赏捉拿我们这些逃跑的奴隶,他就来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
铜须发出爽朗的大笑,“他帮俺们好几个一起‘死’在了又一次‘意外’的矿道塌方里!
哈哈!
真是绝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得意的神秘表情,“那塌方也是假的,是里昂那小子搞出来的炼金玩意儿和薇薇安大人弄出来的逼真幻象,骗过了所有来检查的家伙!
俺这条命是头儿给的,这身打铁的手艺也能给庄园出份力,挺好!
至于那位吸血鬼女士?”
铜须耸耸肩,“别被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吓着,她库房里那些堆了很久的、看似废品的稀有金属锭,偶尔可是俺求之不得的好材料嘞!
跟她提一句,她一般也就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在温暖飘香、摆满瓶瓶罐罐的厨房里,半兽人厨师珀莉一边手脚麻利地揉着巨大的面团,一边眼睛亮晶晶地、充满分享欲望地说道:“哦!
亲爱的,你是想问咱们这座奇迹庄园是怎么来的?”
她不等回答就接着说了下去,“听说最开始啊,是洛岚大人用一笔巨大无比的赏金买下的这块地和这栋旧宅——就是那笔传说中他讨伐了薇薇安大人得来的赏金!”
她强调着,虽然现在庄园里几乎人人都知道那场讨伐的真相,“虽然后来大家都说那是场交易,是假的……但当时付出的金币可是实实在在真的!
最开始这里可破败了,荒草丛生,屋顶漏雨,是洛岚大人带着最早来的几个人,一砖一瓦亲手修缮、一点点扩建起来的。
薇薇安大人?”
珀莉歪着头想了想,“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在了,就像这座庄园本身一样自然。
她虽然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但从不会打扰我们,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
不过啊,”她神秘地眨眨眼,“有时候厨房里缺了什么特别罕见、外面买不到的香料或者食材,大家正发愁呢,第二天一早,准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储藏室最里面的架子上……我们都猜,肯定是她夜里不知用什么方法弄来的。”
在堆满麻袋和木箱、弥漫着谷物和干草味道的仓库里,里昂正被乌娜莎弥拉沉默却坚持的目光盯得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和账本,挠了挠头:“行了行了,别用那种‘不告诉我就不走’的眼神看着我!
唉……老大他……说白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
你见过哪个国家的勇者,为了帮一个被诬陷偷了贵族面包的兽人小孩脱罪,自己去接了个猎杀沼泽毒瘤鳄的危险任务,就为了赚够钱去打点狱卒、贿赂法官、证明那小孩清白的吗?
他就是!”
里昂叹了口气,语气里混合着无奈和一种隐晦的钦佩,“这庄园,就是他这烂好心发作下的最大‘受害者收容所’!
至于那位大小姐……”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声音压得更低,脸上掠过一丝真切的心有余悸,“她才是这里真正定海神针一样、呃、或者说‘核’心的大佬!
老大只管往前冲,往家里捡人,她就在后面看着,偶尔不耐烦了才出手收拾一下烂摊子。
他俩那关系……啧,复杂得很,说不清。
反正你记住两条铁律:一,别惹老大不高兴,不然大小姐可能会让你真的彻底消失。
二,更别去主动招惹大小姐,不然……老大估计也救不了你……大概吧。”
通过这些零散却充满细节的碎片,乌娜莎弥拉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震撼的轮廓:一个背负着巨额债务、没有魔法天赋却心地异常善良的年轻人,在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去讨伐一位古老而强大的血族始祖。
出于某种无人知晓的原因——或许是永生的无聊,或许是一丝好奇,始祖没有杀他,反而与他达成了一项匪夷所思的协议——她假死,他获得足以改变命运的赏金。
他用这笔带着传奇色彩的血金买下了土地,建立了最初的避难所。
而后,他继续着他“勇者”的使命,但目的早己悄然改变。
他巧妙地利用任务、伪造现场、制造意外,将一个又一个被世界抛弃、被权势迫害、被命运打碎的生命,悄悄地、安全地“偷运”回这个日益扩大的避风港。
而那位本该永远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世间纷扰的血族始祖,也从最初的冷漠观察,渐渐变成了默许、纵容,进而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支持,甚至偶尔会亲自出手,庇护这个她口中“费钱又麻烦的收藏癖”所建立起来的、脆弱却坚韧的理想国。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洛岚近乎固执的善良和坚持,也隐约烙印着薇薇安无声的纵容和守护。
这里不是一个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之地,而是一群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互相扶持、共同建立、并誓死守护的家园。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乌娜莎弥拉独自站在角楼最高的窗口,静静地眺望着。
田野间依旧有劳作归来的身影,屋顶升起袅袅炊烟,远处训练场传来年轻人练习武技的呼喝声,与风中带来的隐约笑语交织在一起……这一切和谐而充满生机的景象,曾是她作为部落首领时内心深处最渴望缔造和守护的梦想,却在残酷的现实和背叛中于自己的领地上彻底破碎。
而在这里,在一个人类勇者和一个血族始祖用无法复制的奇迹共同缔造的这片土地上,她竟然意外地、重新找到了它。
她轻轻地、用指尖抚过被夕阳晒得温暖的木质窗棂,暗红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冰封的警惕和疏离终于缓缓融化、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坚实的、名为“归属”的暖意。
她终于深刻地、彻底地明白了,洛岚当初在那片废墟中对她说出的那句“去我的庄园,那里安全,没敌人,也没人会背叛”的承诺,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沉重而辉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