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心想，如果苏格拉底还活着，并且也喜欢喝可口可乐的话，他大概率会举着这个红色罐子，认真地问一句：

“所以，幸福是甜的，对吗？那么，蛀牙的痛苦，是否也是幸福的一部分？”

问完，他八成会被城市AI以“传播负能量及不良逻辑”为由，罚款五十信用点，并强制推送三遍“共感天堂”的最新广告。

凌墨拧开瓶盖——他特地托人从“古董市场”——其实就是个废品回收站——淘来了一批复古包装的可乐。

对他而言，拧开瓶盖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远比易拉罐那“嗤”的一声要性感得多。这是一种属于旧时代的、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力气的仪式感。

“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舌尖上炸裂，像一场微缩的宇宙大爆炸。

很甜，很霸道，很不健康。但凌墨喜欢。

他窝在手工打磨的皮质沙发里，这沙发比这座城市里99%的居民年纪都大。窗外，是25世纪末的新京市。

巨大的“茧塔”如雨后春笋般刺破云层，楼体表面流光溢彩，滚动着巨大的全息广告。

自动驾驶的“胶囊车”在楼宇间的磁力管道中悄无声息地穿梭，效率高得令人发指。

整个城市就像一台巨大、精密且冷酷的机器，正在完美地运行。

一个巨大的虚拟偶像“琪琪”正撅着嘴，在凌墨窗外的“茧塔”上撒娇，她的脸几乎占了三十层楼高。

“家人们！琪琪今天emo了！需要一个’共感抱抱‘才能好起来！”

下一秒，屏幕右下角的“抱抱”按钮被瞬间点爆了。

数据流显示，至少有两百万人花了三个信用点，给她发送了一个虚拟拥抱。

琪琪立刻破涕为笑，开始推销一款能让你的眼泪尝起来像草莓味的基因喷雾。

凌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一百五十年前，人们emo了会去读李白或者托尔斯泰，”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现在，他们花钱去抱一个由数据构成的、患有季节性悲伤的巨型婴儿。”

他面前的墙壁并非墙壁，而是一整块可以无缝切换的超高清显示屏。

此刻，屏幕上正以瀑布流的形式，显示着新京市各个城区的“情感指数”。

快乐是亮金色，悲伤是深蓝色，愤怒是赤红色，而代表着麻木和空虚的灰色，则是这片数据海洋的底色。

灰色，总是灰色。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雾霾，笼罩着这座城市。

忽然，城东的“蜂巢-7号”茧塔区域，代表悲伤的深蓝色数据在一瞬间有了个小小的尖峰，像心电图上一次微弱的挣扎。

紧接着，几点代表***倾向的黑色数据一闪而过，随即被庞大的灰色数据所吞没。

凌墨端着可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放大那片区域，指尖在空中划过，调出了“蜂巢-7号”近期的所有***息流。

“共感天堂”的广告浓度，比城市平均值高了40%。

屏幕上立刻弹出了那个该死的广告。

柔和的灯光，舒缓的音乐，一个气质比米其林摆盘还要精致的男人，用一种柔和得近乎催眠的声音说道：

“你不是不快乐，你只是……没有被真正地理解过。在‘共感天堂’，我们出售的不是快乐，而是被理解的幸福。首次体验，仅需998信用点，你将获得一位‘灵魂共鸣者’长达一个月的贴心陪伴。”

凌墨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翻译过来就是——我们用大数据分析你的弱点，用心理学脚本模拟你最渴望的情感模式，然后心安理得地掏空你的钱包，顺便让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这帮骗子，比一百年前那些卖保健品的，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凌墨啜了一口可乐。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新晋的“情感牧师”身上，一个叫“信使”的家伙。

根据数据显示，此人本月业绩斐然，他的“客户”满意度高达99.6%，续费率更是惊人。而那几个闪烁过的黑色数据点，都曾是他的客户。

“真有意思，”凌默把可乐瓶放在一张由整块榆木做成的茶几上，这块木头的年岁可能比孔子还大，“把人逼上绝路，还能拿到五星好评。资本主义的终极形态，了不起。”

他的内心，一个穿着古希腊长袍的白胡子老头正吹胡子瞪眼：“必须揭露他们！真理与善是唯一的追求！”

紧接着，一个穿着常春藤联盟风套头毛衣、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心理学家推了推眼镜：

“不，直接揭露是最低效的。民众不相信真理，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你需要一个更好的故事。”

一个穿着破烂僧袍的东方智者则打了个哈欠：“关我何事？鱼在水里游得很快乐，你非要告诉它岸上有烧烤摊，何必呢？”

凌墨对脑子里的常驻嘉宾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那里立着一个古董级别的健身深蹲架，杠铃片在角落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那件宽松的亚麻衬衫下，是经过百年如一日的严苛训练才得以维持的、犹如古希腊雕塑般的身体。

这是他对抗这个软弱时代的最后武器，也是他最大的秘密。

在这个时代，力量是一种不被推崇的“过时美学”。人们追求的是通过基因优化获得的、纤细而“无害”的体态。

像凌墨这样充满原始力量感的身体，一旦暴露，就像在羊群里混进了一头剑齿虎，会立刻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恐慌。

所以，他通常都用文质彬彬的外表和人畜无害的微笑来伪装自己。

他能和任何人聊上三句半，从最新的虚拟偶像聊到最火的营养液口味，并适时地表现出这个时代应有的、恰到好处的空洞和茫然。

他像一条深海的巨鲨，完美地伪装成了一只水母。

他回到控制台前，手指在空中飞舞。一行行代码如流萤般在他指尖生灭。

他没有去攻击“共感天堂”的服务器，那是小孩子才干的蠢事。他要做的是更精细、也更……优雅的事情。

他侵入了一个社交网络，目标是“蜂巢-7号”茧塔里一个因社交障碍而备受困扰的年轻人社群。这个社群，正是“信使”的下一个目标。

凌墨没有在里面发布任何警告或揭露信息。他只是以一个新用户的身份，上传了一段自己录制的视频。

视频的画面很简单。在一个看得出有些年头的厨房里，一双骨节分明、非常好看的手，正在有条不紊地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没有配乐，只有最真实的环境音。

水龙头的水流声，鸡蛋在碗边磕破的清脆声，蛋液滑入油锅时那“刺啦”一声的爆响，番茄在锅中慢慢熬出红汁的咕嘟声，最后，是面条被捞进碗里时，与浓郁汤汁碰撞的、令人食指大动的声音。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最后，镜头缓缓拉起，一碗热气腾腾、红黄绿相间的西红柿鸡蛋面摆在镜头前。

视频的最后，屏幕上浮现一行手写的、有点古风的字体：

“当世界让你不知所措时，不如，先为自己做一碗面。”

视频发布，署名：“一个路过的厨子”。

做完这一切，凌墨靠回沙发，再次拿起那瓶可乐。瓶中的气泡已经少了很多，但入口依然清甜。

他知道，这颗小石子或许激不起什么大浪。但对于那些在灰色海洋中即将溺毙的人来说，哪怕只是一片小小的、能暂时抱住的浮木，也足以让他们多挣扎一会儿。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挣扎的时候，让他们看到，除了虚假的“共感天堂”，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真实存在的可能。比如，一瓶可乐的气泡，或是一碗面的温度。

窗外，“琪琪”的巨脸已经换成了一款新型睡眠仪的广告。城市依旧在完美地运行着。

凌墨看着屏幕上，他那个傻里傻气的做饭视频开始有了第一个、第二个点赞。他微微一笑，将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

好了，热身结束。游戏，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