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含恨而亡
脑子存放处未央宫的雪，比往年下得更烈。
暗沉的天空低垂着，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给朱红宫墙镀上一层惨白，像是给这座辉煌了数百年的宫殿裹上了寿衣。
椒房殿里早己没了往日的暖意，地龙早就熄了，寒气从金砖缝隙里钻出来，顺着靴底爬上脊背，冻得人骨头缝都在发疼。
赵飞燕披着那件当年成帝亲赐的云锦夹袄，料子是极好的，蜀锦织就的凤凰纹样在昏暗里泛着光，可此刻却像块冰壳子贴在身上。
她走到铜镜前，黄铜镜面蒙着层灰，映出的人影也模模糊糊。
可她还是认出了自己 。
鬓边的碎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细纹越发明显，曾经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如今盛着化不开的绝望。
“娘娘，喝口热汤吧。”
贴身宫女碧月端着个豁了口的瓷碗，声音里带着哭腔。
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面飘着几粒米糠。
赵飞燕没接，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发笑，笑声干涩：“喝了又能怎样？
王莽那老贼，还能让我活着看到明年的春天吗。”
三日前，新帝的诏书送到了椒房殿。
白纸黑字，字字如刀 。
“前皇后赵氏，惑乱君心，残害皇嗣，罪连天地，贬为庶人，赐自尽。”
赐自尽，多么体面的说法。
她想起成帝在世时，为了博她一笑，命人凿通太液池到椒房殿的水道，让她乘舟赏景。
想起自己在水晶盘上跳掌上舞时，成帝眼中的痴迷，想起他握着她的手说：“飞燕，朕的天下，分你一半。”
如今想来，全是笑话。
“姐姐！”
殿门被猛地撞开，赵合德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石榴红的曲裾上沾满了雪，发髻散乱，脸上还有清晰的指印，“姐姐，我听说了。
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我去找王莽理论！”
赵飞燕一把拉住她：“回来，你去了也是送死！”
“那我们就这么等死吗？”
赵合德跪在地上。
“当年是我提议杀了许美人的孩子，是我……住口！”
赵飞燕厉声打断她，眼眶瞬间红了，“是我，主意是我定的，人是我派去杀的。
要怪就怪我！”
她们姐妹俩，从阳阿公主府一路走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后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们不杀人，就得被人杀。
可为什么，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窗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声音，是禁军到了。
碧月吓得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飞燕深吸一口气，推开赵合德的手，走到殿角的横梁下。
那里，己经悬着一尺白绫，是方才内务府的人送来的。
“姐姐，不要！”
赵合德扑过来抱住她的腿，“我们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
赵飞燕蹲下身，替妹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动作温柔：“傻丫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她从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塞到赵合德手里，“这是当年成帝赏的，你拿着，找个机会逃出去，找个老实人家嫁了，好好活着。”
“我不，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赵合德死死攥着金镯子，指节泛白。
赵飞燕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听话。
你活着，姐姐才能安心。”
她站起身，不再看妹妹。
她踮起脚尖，像当年跳掌上舞一样轻盈，脖颈慢慢套进白绫里。
“陛下，臣妾不后悔。”
她喃喃自语，眼前闪过成帝的笑脸，闪过入宫时的那惊艳一舞，闪过与妹妹在后宫相互扶持的那些年。
“只是，合德……”脚下的绣墩被踢开的瞬间，剧烈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
喉咙里像是塞了团火，烧得她眼前发黑。
她想呼吸，可肺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怎么也吸不进一口气。
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看到赵合德爬上了房梁，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石榴红曲裾，对着她笑：“姐姐，我来陪你了。”
“不要 ——”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脖颈处的剧痛越来越烈，眼前的黑暗像墨水一样晕开，吞噬了所有的光。
恨，好恨。
恨王莽的狼子野心，恨新帝的忘恩负义，恨自己机关算尽，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更恨，没能护好合德。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她要让所有人，血债血偿。
她要找到合德，护她一世周全。
带着这滔天的恨意，赵飞燕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力气。
就像片落叶般悬在半空，在漫天风雪中，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椒房殿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