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南人,莫名其妙到了北地,当然迷惑。
换做是谁,都会大惑不解。
南北之间,本是对敌!
他之所以至此,自是有一个因由。
世人都知晓,在南朝,真正掌握权柄的,是六“部”。
这里所谓的六“部”,不是后世“三省六部”所说的吏、户、礼、兵、刑、工六个中央职能部门,而是六大势力集团,——皇室、士族、文官集团、武将集团,还有两个半是江湖、半居庙堂的组织,那就是隐逸山庄和扶风岛。
皇室,是南朝的总代表,其地位之高,自不必说。
一脉相传八百年,虽然历经权臣当道、异族入侵,却不绝如缕,煌煌威仪,己然被天下臣民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文官集团是通过科举考试上台的士大夫群体,这些人居庙堂之高,举凡政令制定、管理国事,大小糜遗;武将集团则是依靠军功上位久经战阵的沙场死士,他们手持干戈,保家卫国,也是一言九鼎。
士族,是南朝八百年来形成的六大家族,也是皇室最坚定的支持者,分别是吴、章、顾、陆、萧、王,六大世爵。
隐逸山庄一向神秘,是各方的顾问团队,中正不欹,八面玲珑。
有人说这个集团的中坚力量是退休致仕的官僚,有人说是不事科举的读书人,也有人说是一些牢骚满腹的落第秀才。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读过圣贤书的知识分子,其领袖是闻名天下的“闻大先生”。
闻大先生复姓“闻人”,名“方”,字“正礼”,道号“晴庐居士”。
见过这位老师的人传颂,闻大先生一介宿儒,青衫磊落,三缕短髯,望之面含紫气,隐隐然有圣人气象。
能掐会算、燮理阴阳,是闻大先生广为人知的本领。
那扶风岛孤悬海外,成员多精通武术,武功之高,神乎其神。
传言,颇有几人能御剑飞行、追风逐月,可这些人一向“懒散”,听调不听宣。
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势力确实很大,足以能够平衡各方。
扶风岛首领被称为“扶风八剑”。
这八位剑侠不一定都用剑作为武器,只不过是好事之徒觉得剑轻灵飘逸,有神仙之姿方能配他得上。
这六家势力,纵然也会此消彼长,可依然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更是谁也离不了谁,当然大家彼此间的提防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的。
不过这也好,维持了南朝政局几百年的平衡,维系了南朝江山几百年的稳定。
除了他们,还有两家也值得一提。
分别是道场在龙虎山、武当山、茅山的道门,道场在九华山、普陀山的释门。
道门又分为两大宗派,处一道士和全真道士,龙虎山属于前者。
不管是道家还是释家,都飘飘然若出尘,不太理红尘俗务,但又若隐若现,总觉得这些处江湖之远的异人也在注视人间。
江南的家族,大家族三十六,小家族似牛毛。
名列前茅的,是前文所说六大家族。
这六大家,都有世袭的爵位,吴家一位国公、两家侯爵,章家是一位国公、一位郡公,顾家一门西侯,萧家一家郡王、一家侯爵,王家则是两家郡公。
大士族里,最有名望的,首屈一指的,是江东陆家。
陆家郡望江东湖州,共分八房,同母所出,千百年来开枝散叶,人口足有数万,遍布南朝各地,是个大族。
一门一位郡王、一位郡公,分别出在二房和六房。
二房嫡派,世居京城。
当初皇朝建立,二房始祖从龙起事,运筹帷幄之中,立下了赫赫功勋,南朝建立,加封“始兴郡王”,勋位“上柱国”,担任丞相二十二年。
薨逝后谥号“文贞”,赠大司徒,追封“魏王”。
乃是异姓开国八王之首。
随着老诚凋零,昔日的“异姓八王”变成了“二王”。
可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始兴郡王这个爵位一首稳如泰山。
唯一遗憾的,是二房人丁不旺,一脉单传至今。
现今的王位,由陆近陆伯临端坐。
他性情散淡,不问政事,是个闲散王爷,只担任散秩大臣。
八房现在家长陆丰字奉俭,老成练达,深受当今器重,高配了公主,官拜京兆尹,又兼任殿前都虞侯,执掌十三万禁军。
八房的始祖,自然是二房的八弟,可是这位老先辈寿数不永,留下了个遗腹子,便一命归西。
二始祖封了王,阖族子弟俱有封赏,免不了纨绔成群,唯有这个遗腹的侄子最有出息。
长大成人,不靠门荫,硬是自己考中进士,不到六十做了首辅,封侯拜相,爵位是“兴平侯”。
他偏偏又生了个好儿子,也是进士出身,外放太守,文官挂武职,率八千子弟,打退了西岐六万大军,还开疆拓土,夺取了西岐八百里沃野,后来袭爵,竟然也入阁拜相。
父子宰相,更兼有爵位在身,满朝无不艳羡,偏偏又皇恩浩荡,进封“兴平郡公”,世袭罔替,而且世代与皇室联姻,更加羡煞旁人。
这两房,爵位极高,却并不仗势欺人。
家族里面,除了为官做宰的留在京城,其他人等均遣回归故里,都是本本分分的安善良民。
最为人称道的是,贵而不骄,毫不招摇,粗茶淡饭,自力更生,称得上是“积善人家”。
人上一百,形形***,陆家也不都是安善良民。
陆家跟别的人家不同。
当家的“族长”,一首由长房担任,不因名爵更替。
长房却始终富而不贵,因此权威性就少了很多,只不过是担任名义上的“家主”。
如今,陆家的话事人官位并不最高,血统却最纯正,是嫡长孙,名唤陆玖。
这个老头子没有世袭的爵位,通过科举入仕,半世功名,只做到了朝廷上的通事舍人。
陆玖在朝中,原本把两家王公当做奥援,总以为一脉所出,自己又是长房长孙,说不得能官封一品,也搏个封妻荫子。
可哪知,自身并不出众,两家王公纵使想帮忙也无能为力。
陆玖胡子都熬白了也就是个闲差,免不得牢骚满腹。
在京城里,每逢年节拜望,在两位年辈俱浅的王公面前,少不了借酒撒泼。
越是这样,愈加引人反感。
可两位王公也是毫无办法,这么一个大辈,又能奈他何?!
六十多岁,眼看仕途无望,陆玖索性辞官归里,好在家里有良田千顷,富家翁原本是稳稳当当的了。
偏偏他不甘寂寞,热心族中事务,仿效皇帝上朝,初一、十五把陆家各房的家长们召集到一起,计议族里的“大事”。
后来居然每日“议事”,让大家苦不堪言。
族里的长老们,有本本分分从未出过湖州的。
更多的,是在外为官数十年退休还乡的大佬。
这些人里,有的曾经官居宰辅,也有当初主政一方的诸侯,他们都经历过堂上一呼、堂下百诺的威风八面,而今闲居,无拘无束,谁肯受一个休致五品官的约束。
——哪怕你是长房嫡派。
更何况,族里各房都有当家,条理分明。
居家过日子,哪里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即便是有了大事,族中在朝里有两家王公,在地方上有子侄正坐太守之位,你一个“应名”的族长,能有什么权柄。
陆玖这个做法,日久天长,免不了飞短流长。
“这个老东西,官没当多大,回了家,竟然还想过皇帝的瘾!”
“闭嘴,想挨打了。
多言贾祸,还是少说几句的好,他毕竟是大家长,听他说几句,又不会少些什么。
再说了,他只不过是想耍耍威风罢了。”
在祖宗祠堂里,陆玖居中端坐,各房头里的“家长”两边落座,一些疏属的家长只能站在庭院里。
赶上阴天下雨、太阳暴烈,那些在院里站着的,先有腹诽,继而嘀咕,后来索性就破口大骂。
你在外面骂,陆玖在里面骂:“你是什么东西,本不姓陆,无非是看我们陆家势大,投靠过来,从了我们的姓,给我滚了出去。”
那人毫不示弱,“我跟别人不同,我本就姓陆。
倒是你,谁知道你姓些什么?!”
众人就一齐看向陆玖。
陆玖大怒,脸憋得通红,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冲出去动武。
有人赶过来一把抱住,“族长息怒,息怒。
山野村夫,满口胡柴,莫要动怒。”
陆玖怒气不息,气喘如牛,愤愤地坐下。
族人这么说,可不是信口开河。
颇有些知道底细的,——那陆玖死了多少年的老娘,年少之时,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未嫁时便与多人有染。
可知晓此事的人却并不认为陆玖是个“野种”,因为他生得酷肖其父。
这么说,只是表达不满,更是为了羞辱陆玖。
陆挺心中愤恨,可是却无从说起,他己经六十来岁,他的老娘都死了二十几年了,还有人翻这笔旧账,可见是知根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