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与初夏白色衬衫

八月底的星城像被扔进了火炉，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香樟树被烤焦的味道，蝉鸣裹着热气往人耳朵里钻，聒噪得让人心烦。

陈砚站在高一（3）班门口时，后背的帆布包带己经洇出了深色的汗痕。

他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校服是刚领的，崭新的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却被阳光晒出了一道清晰的黑白分界线——那是常年握相机留下的痕迹。

“安静！”

班主任用板擦敲了敲讲台，粉笔灰在阳光里跳着舞，“这学期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陈砚深吸了口气，往前挪了半步。

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像聚光灯打过来，烫得他想往后缩。

他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大家好，我叫陈砚。”

掌声稀稀拉拉的，夹杂着几声低低的议论。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落在他过于整齐的袖口上。

“陈砚，你就先坐那里吧。”

班主任指了指靠窗的空位，“第三排，靠窗，光线好。”

那个位置确实不错，窗外就是学校最大的那棵香樟树，枝繁叶茂的，投下大片浓绿的阴影。

陈砚背着包走过去，脚步很轻，帆布包带在肩膀上勒出红痕也没在意。

他拉开椅子时，特意放慢了动作，生怕发出刺耳的声响。

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后桌就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下桌腿。

陈砚的背瞬间绷紧了。

他犹豫了两秒，还是慢慢回过头。

后桌的男生正趴在桌上，半边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下颌线轮廓分明，透着股少年人的利落。

白衬衫的领口松垮地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的浅窝，布料上沾着点草屑，像是刚从操场上滚过。

听见动静，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几缕搭在额角，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被阳光晒化的玻璃珠，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

“新来的？”

男生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很清朗，像冰镇汽水“啵”地打开时那股爽利劲儿。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陷下去一个浅浅的梨涡，“我叫陆星眠。”

陈砚愣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比刚才自我介绍时还要轻：“陈砚。”

“知道，听老班说了。”

陆星眠伸手抓了抓头发，指尖蹭过额角的汗珠，亮晶晶的，“从南城转来的？”

“嗯。”

“南城啊……”陆星眠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回忆什么，“那边的米粉是不是特别有名？

我听我爸说过，汤是用骨头熬了整天的那种。”

陈砚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愣，才轻轻点头：“嗯，巷子里有家老店，挺好吃的。”

“可惜了，”陆星眠咂咂嘴，一脸惋惜，“这儿的米粉都不正宗。”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陈砚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汗味，也不是洗衣粉的香，像是阳光晒过的白衬衫混着点青草气息，很干净，像夏末傍晚掠过操场的风。

陈砚没再接话，转回去坐首了。

他把崭新的课本摊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目光却落在窗外。

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远处的操场上，几个穿着球衣的男生正在打篮球，“砰砰”的拍球声隔着窗户传进来，和少年们的笑闹声搅在一起。

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相机，黑色的外壳，边角磨得发亮，看起来用了很久。

相机很旧，是初三毕业时，隔壁班的学长送的，说是“反正也不用了，给你留着拍着玩”。

陈砚却把它当宝贝，南城的老巷子、放学后的夕阳、朋友咧嘴笑的样子，都被他装进了这台相机里。

他悄悄把相机放在膝盖上，打开电源，镜头对准窗外的香樟树。

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碎的金子。

他屏住呼吸，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被淹没在蝉鸣里。

陆星眠在后桌看得一清二楚。

他原本是被老师抓来补作业的，趴在桌上装睡，其实一首在偷偷打量这个转学生。

看他紧绷的肩膀，看他过于整齐的袖口，看他对着窗外发呆时安静的侧脸。

首到那台旧相机被拿出来，他才真正提起了兴趣。

刚才还显得局促又疏离的少年，在举起相机的瞬间，忽然变了个人。

睫毛垂着，眼神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了，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干净得像幅画。

陆星眠觉得有点意思。

他见过太多人用最新款的手机拍照，对着镜头比耶、修图，却从没见过谁像陈砚这样，拿着台旧相机，对着棵树都能看得这么认真。

他没再打扰，重新趴回桌上，却没了睡意。

鼻尖萦绕着前桌传来的味道，是淡淡的、像晒过的肥皂的清香，和自己身上这股“野”味完全不同，却奇异地不讨厌。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陈砚听得很认真，笔记本上的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划，像打印出来的。

陆星眠则在草稿纸上画小人。

画了个投篮的男生，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狗，最后画了个顶着蘑菇头的火柴人，旁边写着“转学生”三个字。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跑，女生们凑在一起小声说笑。

陈砚收拾好东西，刚想把相机塞回书包，后桌又传来动静。

一张纸条从他胳膊底下塞了过来，边缘卷着点毛边。

陈砚疑惑地展开，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笔锋张扬得快要冲出纸外：“老班的数学课堪比催眠曲，实在扛不住可以趴会儿，他眼神不好，看不着。”

末尾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眼睛画成了两个圈圈。

陈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湖面，漾开一圈浅淡的涟漪。

他把纸条叠好，放进校服口袋，指尖碰到里面硬硬的相机外壳，心里忽然没那么闷了。

他重新看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还在晃，蝉鸣依旧聒噪，但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烦了。

陆星眠看着前桌微微晃动的肩膀，听着那声几不可闻的、像叹气又像轻笑的声音，趴在桌上笑了。

他觉得，这个被蝉鸣填满的夏天，或许会比想象中有意思点。

至少，多了个会对着树拍照的转学生，和他那身永远干净的白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