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流水线的喘息
司珏把最后一箱30公斤的电子元件码进托盘时,右手食指的旧伤突然抽痛起来。
那道月牙形的疤是三年前被传送带夹的,当时血珠滴在灰色工装裤上,洇出一朵朵深色的花,如今阴雨天还会像被细针反复扎着疼。
他甩了甩手,指节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青白,视线越过堆积如山的货箱,落在二十米外的流水线栏杆上。
栏杆是冷硬的不锈钢材质,被无数工人的手掌磨得发亮。
司珏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去,后背刚贴上栏杆,一股凉意就顺着湿透的工装渗进来,像冰锥扎进发烫的脊椎。
他仰头望着仓库高旷的穹顶,悬在半空的白炽灯蒙着层灰,光线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映出眉骨处一道浅浅的疤——那是上周卸货时被掉落的纸箱砸的,当时流的血糊住了眼睛,他也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继续搬货。
“咔哒。”
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脆响突然刺破仓库的嘈杂。
司珏的肩颈瞬间绷紧,这个声音他太熟了——防损部主管豪创琮总爱穿锃亮的鳄鱼皮皮鞋,走在任何地方都像在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下意识想首起身,可腰腹的肌肉像被拧成了麻花,稍一用力就酸胀得发疼,只能维持着半靠的姿势,转头看过去。
豪创琮就站在三米外,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与仓库里弥漫的灰尘和汗味格格不入。
他手里把玩着银色的金属警棍,棍身反射的光扫过司珏的脸,眼神像在打量地上的污渍。
“仓库第17条规定。”
豪创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再念一遍。”
司珏的喉结动了动,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蛰得皮肤发疼。
“不准倚靠……生产设备。”
他的声音有点哑,是长时间没喝水的缘故。
早上带的那瓶凉白开,早在上午第三趟搬运时就见了底。
豪创琮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过地上的水渍,发出“吱呀”一声。
他微微俯身,昂贵的古龙水味混着烟味扑过来,压过了仓库里的机油味。
“规定里写的是‘不准’,不是‘累了可以稍微靠靠’。”
他的警棍突然抬起,轻轻敲在司珏靠着的栏杆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司珏,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觉得豪氏的规矩,到你这儿就能变通?”
司珏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的老茧里。
他看见豪创琮西装袖口露出的劳力士表,表盘上的钻石在昏暗的仓库里闪着光——那表的价格,抵得上他半年的工资。
而自己手腕上,只有块被汗水泡得褪色的电子表,还是去年车间抽奖得的。
“我搬完了今天的配额。”
司珏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视线落在豪创琮擦得一尘不染的鞋尖上,“就歇了一分钟。”
“配额?”
豪创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你以为搬完配额,这里就是你的休息室了?”
他突然抬脚,重重踩在司珏脚边的纸箱上,箱子被踩得凹陷下去,里面的泡沫板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豪氏给你工资,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在这儿养老的。
不想干了就滚,有的是人等着抢你的位置。”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进司珏最敏感的地方。
他想起家里病床上的母亲,想起医院催缴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后背的凉意突然变成了滚烫的火气。
他首起身,虽然比豪创琮矮了半头,眼神却像淬了冰:“我会遵守规定,但没必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仓库里的机器声仿佛都低了下去,旁边几个偷偷张望的工人赶紧低下头,假装在忙碌。
豪创琮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盯着司珏看了三秒,突然抬起警棍,用棍尾顶住司珏的胸口。
力道不大,却带着侮辱性的压迫感。
“语气?”
他的声音冷得像仓库外的秋雨,“一个搬运工,也配跟我谈语气?”
司珏的胸口被顶得发闷,旧伤的疼痛和心里的火气搅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见豪创琮眼里毫不掩饰的轻蔑,像看一只挡路的虫子。
而自己湿透的工装、磨破的袖口、还有那双沾满灰尘的劳保鞋,似乎都在印证对方的鄙夷。
但他没有退让。
他死死盯着豪创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靠自己力气吃饭,不偷不抢,没什么不配的。”
豪创琮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猛地收回警棍,转身时用鞋跟狠狠碾过刚才被踩扁的纸箱,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
“这个月奖金,扣一半。”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仓库办公室,声音远远抛过来,“再有下次,首接滚蛋。”
皮鞋声渐渐远去。
司珏站在原地,胸口还残留着警棍顶过的钝痛。
他低头看着那个被碾扁的纸箱,突然发现箱子侧面印着“豪氏集团”的标志,金色的字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流水线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传送带载着一个个包裹向前移动,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
司珏重新靠回栏杆上,这次只是轻轻搭着,不敢再让后背贴上。
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却没去擦。
因为他知道,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豪创琮那双锃亮的皮鞋,和自己那双磨出洞的劳保鞋,并排踩在同一块水泥地上。
而这之间的距离,比仓库的穹顶还要高,比流水线的长度还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