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硝烟味,卷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黑土地。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片饱受蹂躏的山河。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血腥和泥土被翻搅后特有的土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争气息。
这里是李家坡,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土丘,此刻却成了生与死的角斗场。
轰隆!
又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震得地面微微颤抖,碎石和冻土块噼里啪啦地砸在临时挖掘的简陋掩体上。
王铁锤猛地缩了下脖子,吐掉溅进嘴里的泥星子,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黢黑、又被汗水和血污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寒风中燃烧的野火。
他侧过身,冲着旁边一个蜷缩在掩体角落、脸色苍白如纸的年轻人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书生!
别他娘的愣着!
把脑袋给老子缩回去!
鬼子的掷弹筒不是吃素的!
那个被称作书生的年轻人,正是陈山。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壁,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个古旧、斑驳、边缘有着明显裂痕的青铜色钟表外壳。
这外壳早己失去了计时功能,只剩下一个空壳,表面布满划痕,仿佛承载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伤痛。
又一发炮弹尖啸着落下,这次更近。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弹片横扫而来。
陈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背上,整个人被掀得向前扑倒。
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弓起背,用身体将那冰冷的钟表外壳紧紧护在胸前。
砰!
他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泛起腥甜。
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王铁锤怒骂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扑过来,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陈山军装的后领,硬生生将他拖回掩体深处。
他的动作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
血和泥糊满了王铁锤的脸,汗水顺着额角淌下,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连长!
机枪……机枪哑火了!
一个新兵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从掩体另一侧传来。
这声呼喊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王铁锤眼中燃烧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他猛地抬头,透过掩体边缘的缝隙向外望去。
视野所及,一片狼藉。
原本作为伏击点的有利地形,此刻成了困兽的囚笼。
山坡下,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正以娴熟的战术动作交替掩护,步步紧逼。
他们装备精良,三八大盖的枪口闪烁着寒光,歪把子机枪喷吐着火舌,压制着山坡上零星的反击火力。
更远处,那门该死的九二式步兵炮,炮口正缓缓调整,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锁定着这片小小的阵地。
完了。
王铁锤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们连,加上配合行动的区小队民兵,总共不到一百人,弹药即将告罄,唯一的重火力——那挺好不容易缴获的捷克式轻机枪,此刻也彻底哑火。
而包围他们的,是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加强小队,还有那门随时可以撕碎他们防线的步兵炮。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鬼子越来越近的嚎叫。
王铁锤的目光在残破的阵地上扫视,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血污的脸,扫过地上牺牲战友冰冷的躯体,最后,落在了刚刚被他拖回来的陈山身上。
陈山挣扎着坐起来,剧烈地咳嗽着,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他下意识地摸了***口,确认那个冰冷的钟表外壳还在,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王铁锤那嘶哑、带着最后一丝疯狂希望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耳边。
书生!
陈山抬起头,迎上王铁锤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
你那捣鼓东西的脑瓜子!
王铁锤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在陈山脸上。
现在!
现在能用不?!
给老子想个辙!
不然全他娘的交代在这儿!
王铁锤的目光,死死钉在陈山脚边那个半瘪的粗布口袋上。
那是他们伏击鬼子运输队时缴获的,里面装着几捆黄色炸药和一些杂乱的引信、雷管。
陈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这双手,曾经只拿过笔,翻过泛黄的书页,抚过妻子柔软的发丝。
北平沦陷时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母亲最后凄厉的呼喊、妻子在混乱中消失前那惊惶绝望的眼神……这些被他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汹涌地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冰冷的钟表外壳紧贴着他的胸口,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皮肤,灼烫着他的心脏。
他睁开眼,眼中不再是恐惧和茫然,而是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狠厉与决绝。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被血海深仇点燃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有!
陈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他不再看王铁锤,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
给我刀!
要快!
他用沾着血和泥的手,抓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掩体里唯一一块相对平整、坚硬的地面上,用力地、快速地刻画起来。
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勾勒出一个古怪而复杂的图样——那是他凭借对古代机械原理的深刻理解和在根据地修械所短暂接触爆炸物后,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灵感。
铁锤!
他头也不抬,声音急促而冷静,我需要两个人!
掩护我!
引燃点……时间……给我争取时间!
王铁锤看着地上那鬼画符般的图样,又看看陈山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转身,冲着掩体里还能动弹的战士吼道。
柱子!
二嘎!
听见没!
护着书生!
他要干啥都听他的!
其他人!
给老子把剩下的子弹都压上去!
打!
狠狠地打!
把鬼子的狗眼给老子打瞎!
给书生争取时间!
吼声如同炸雷,在绝望的阵地上点燃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残存的战士们咬着牙,顶着越来越密集的弹雨,将最后的子弹射向步步紧逼的敌人。
陈山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快速移动,石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个简陋却可能决定生死的图样中。
那枚紧贴胸口的破旧钟表外壳,仿佛在无声地滴答作响,催促着他,也支撑着他。
时间,成了此刻最奢侈也最残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