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头，生来就是要被磨的
东海市，第三人民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像是这座城市的背景音，无孔不入，钻进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的鼻腔里，提醒着他们生命的脆弱和账单的冰冷。
王石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刚刚缴完费的单子，上面的数字像一只只尖牙利嘴的蚂蚁，啃噬着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才十七岁，再过几天就满十八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么在教室里为了模拟考的排名抓耳挠腮，要么在球场上挥洒着过剩的荷尔蒙，再不济，也该是在网吧里为了虚拟世界的胜负嘶吼。
而王石生，他像个被生活提前催熟的果子，外表还带着青涩，内里却己经浸满了苦涩的汁水。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是某个不知名运动品牌的仿冒品，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
脚下的帆布鞋，鞋底的胶都快开裂了，每走一步都像是对贫穷的无声控诉。
但他那张脸，却干净得过分，棱角分明的轮廓配上一双深邃得不像话的眼睛，让他即使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里，也透着一股子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静。
“吱呀——”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护士探出头来，“王石生，你可以进去了，病人醒了。”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晃了晃才稳住。
他把那张催命符似的缴费单叠好，塞进裤兜最深处，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推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林小雨。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嘴唇干裂，但看到王石生进来，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就亮起了星星。
“石头，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中的虚弱。
王石生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
“嗯，我来了。
感觉怎么样？
还难受吗？”
“好多了，”林小雨弯了弯嘴角，试图让他安心，“就是……又让你花钱了。”
她的目光落在王石生眼下的黑眼圈上，满是心疼。
她知道，这个男人为了给她凑医药费，一天打好几份工。
白天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去餐厅刷盘子，后半夜还要去农贸市场卸货。
他就像一根蜡烛，拼了命地两头烧，就为了换取她这微弱的生命之光。
“傻瓜，说什么呢。”
王石生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极柔，“钱没了可以再赚，你没了，我上哪儿找去？”
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情话，朴实得掉渣，却每一次都能让林小雨红了眼眶。
他们是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彼此。
从记事起，王石生就跟个小大人似的护着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
一颗糖要分她大半，一件新衣服要先让她穿，被人欺负了，他会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叫王石生，石头里生出来的。
这是孤儿院院长给他起的名字，希望他能像石头一样坚韧。
他也确实做到了。
“石头，”林小雨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快了，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
生日快乐。”
王石生愣住了，打开一看，是个小小的钥匙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刻着两个字：石、雨。
是他上次路过地摊时多看了两眼的那个。
他没舍得买，五块钱，够他们吃两顿素面了。
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还偷偷买了回来。
一股热流首冲眼眶，王石生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态。
他的人生就像一口枯井，除了苦涩就是黑暗，而林小雨，是这口井里唯一映出的月光。
“喜欢吗？”
林小雨期待地问。
“喜欢，”王石生声音沙哑，他把钥匙扣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太喜欢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份深情，浓得化不开。
“小雨，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开一家面馆，好不好？
就叫‘石雨面馆’，我做饭给你吃，一辈子。”
“好，”林小-雨笑着点头，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一辈子。”
……从医院出来，己经是深夜。
城市的霓虹像打翻了的颜料盘，绚烂又虚幻。
悬浮的磁力车悄无声息地从头顶滑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正播报着“东海核聚变能源站第三期工程顺利竣工”的新闻。
这是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人类的脚步似乎马上就要迈出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可这一切的繁华，都与王石生无关。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老旧的筒子楼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蹲伏在阴影里。
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仿佛他的人生是一场漫长又真实的梦，他只是一个过客，在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然后从梦中醒来。
路过楼下的小花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凳上，对着一盘象棋发呆。
是老陈。
一个孤僻古怪的老头，是王石生的邻居。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靠什么生活，整天就是抱着个破棋盘自言自语。
“小子，又去看你那小女朋友了？”
老陈头也没抬，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嗯，陈爷。”
王石生停下脚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老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过来，陪我下一盘。”
王石生摇了摇头，“不了，明天还要早起。”
“坐下。”
老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让王石生心悸的清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王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老陈拿起一颗黑色的“卒”，在棋盘上重重一放，沉声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你这小子，命硬得很，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石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不过，”老陈话锋一转，拿起一颗红色的“帅”，轻轻放在棋盘中央，“石头嘛，生来就是被磨的。
磨得越狠，才越亮堂。
别怕，你的路，还长着呢。”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又恢复了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对着棋盘嘿嘿首笑。
王石生站起身，对着老陈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老陈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总能给他一种莫名的力量。
就好像，这个看似疯癫的老人，知道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王石生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一沓厚厚的证书。
从小学到高中的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各类竞赛的奖状……它们是王石生前半生唯一的骄傲，也是他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来过的证据。
在箱子最底层，有一件他从孤儿院带出来的东西——一块包裹着他的破旧襁褓。
布料很奇特，水火不侵，上面绣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仿佛星辰轨迹般的图案。
每次看到这些图案，他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摸了摸脖子上那块淡蓝色的吊坠——他身上唯一的“遗物”。
据说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八年来，他像被丢进这个世界的一个孤儿——除了身边这个女孩，没有人真正关心他。
两天后，王石生十八岁生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卸货工作结束后，给自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小蛋糕走向医院。
病床前，他点燃那根唯一的蜡烛，昏黄的火光映着他年轻而疲惫的脸。
小雨温柔的看着他。
“石头，许个愿吧”。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林小雨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就在他许完愿，准备吹灭蜡烛的那一刻——“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
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正是王石生打工那家餐厅的老板，张强。
“王石生！”
张强一脸狞笑，“可以啊小子，欠我的钱不还，还有闲心在这儿过生日？”
王石生心里一沉。
他为了给小雨凑手术费，跟张强借了五万块高利贷。
说好一个月还，可现在……“强哥，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去***宽限！”
张强一脚踢翻了桌子，小小的蛋糕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老子今天就是来收账的！
没钱？
没钱就拿命来还！”
王石生攥紧了拳头，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他可以忍受饥饿，可以忍受劳累，但他不能忍受，他们毁了他唯一的生日愿望。
那根蜡烛，还亮着。
那是他和小雨的希望。
他死死地盯着那点微光，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苏醒。
“还敢瞪我？”
张强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恼羞成怒，抄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就朝王石生头上砸去！
“去死吧！
小杂种！”
椅子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下。
王石生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点烛光，看着它在风中摇曳，然后，缓缓熄灭。
“石头，不要！”
小雨在旁边疯狂的呐喊。
黑暗，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