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两岸的麦子疯了似的抽穗灌浆,沉甸甸的麦穗将秸秆压得弯曲,在春风中泛起金色的浪涛。
可村里没人脸上有喜色,县衙的征粮吏己经来过了,每亩课税五斗,比往年翻了一番。
更让人心慌的是,里正挨家挨户通知:凡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自带干粮赴辽东运粮。
王仁青站在自家麦田里,指尖捻开一粒麦穗。
麦粒饱满得不像话,几乎要胀破表皮。
“邪门。”
隔壁地的张老汉啐了一口,“这麦子喝的是血水哩。”
村里最老的百岁翁坐在槐树下喃喃:“隋文帝那会儿,一亩地缴一斗粟米还能剩口吃的。
如今...…嘿嘿,麦子长得越好,死人越多哟。”
王仁青沉默地割着麦子。
他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墙上还挂着大业五年洛阳官学颁发的“优等”文凭。
可现在这文凭换不来半升米,朝廷停了科考,所有官吏都要去辽东军前效力。
黄昏时,里正带着税吏来了。
斗斛是特制的,斛口包着铁皮,一斗能量出一斗三升。
王仁青看着自家辛苦收获的三斛麦子,被量走两斛半,只剩不到五斗粮。
李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囡囡,眼泪滴在孩子襁褓上,洇开深色的痕。
“王秀才,准备准备吧。”
里正翻着名册,“你是文化人,不用去前线。
县尊点名让你去营州督运粮草。”
王仁青猛地抬头:“刘公!
内子体弱,孩儿尚在襁褓...…谁家不是?”
里正冷笑,“赵家三个儿子全征走了,就剩个吃奶的娃。
明日辰时,码头***。”
当夜,王仁青把剩下的麦子炒成炒面,装进两个陶罐。
一罐埋进灶底,一罐让李氏缝进褡裢。
“若是...…若是我回不来。”
他握着妻子的手,“等咱妞大了,招个上门女婿,给俺王家承继香火吧。”
李氏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别说晦气话。
我和妞妞等你回来。”
第二天拂晓,洛水码头挤满了人。
三百多个青壮被绳索拴成一串,像牲口似的赶上官船。
王仁青因为识字,侥幸没被拴绳,但也被推搡着上了甲板。
官船解缆时,岸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哭嚎。
女人们追着船跑,有的把孩子举过头顶,让父亲最后看一眼。
王仁青在人群里看见李氏。
她没哭,只高高举起裹着红布的妞儿,像举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船过偃师时,王仁青看见第一具浮尸。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赤着上身,腰上还系着运粮夫的号牌。
押船的官兵用竹竿把尸体推开,嘟囔着:“晦气!”
越往东,河上的尸体越多。
有的成群结队被水草缠住,像腐烂的鱼群。
官兵们开始还打捞号牌登记,后来索性不管了。
一个月后,王仁青抵达营州。
运粮队住的是漏雨的草棚,每天发两个掺麸皮的饼子。
他因为字写得好,被提拔做文书,不用去前线送死,但每天都要登记死亡名单。
名单长得没有尽头。
有关东豪族部曲的名字用朱笔写,普通农户用墨笔写。
朱笔的名字死得少,墨笔的名字每天成片地划掉。
有个老吏偷偷告诉他:“高丽人专杀穿草鞋的。
穿靴子的,他们抓了换赎金。”
大业九年(613年)正月,王仁青染了伤寒。
昏迷三天后醒来,发现同营的三十个文吏死了二十八个。
新来的督粮官是关陇贵族,看都没看死亡名单,只问:“谁会写颂表?
陛下要二征高丽了。”
王仁青挣扎着爬起来:“卑职愿往。”
他写了七天七夜,把辽东的雪写成玉尘,把尸骸写成忠骨,把溃败写成天威。
颂表送走后,他得赏一碗肉汤。
喝汤时他听见两个小兵在哭。
他们的同乡冻死在路上,尸体被垒成“京观”——高丽人把隋军尸体堆成山,浇上水冻成冰坨,摆在边境***。
“爹...…”一个小兵哽咽着,“我想吃你做的麦饭...…”王仁青突然想起洛水畔的麦浪。
他想起离乡时那诡异的丰收,想起妻子高举的那盏“红灯笼”。
那晚他偷了督粮官的朱砂,在颂表的副本上,用颤抖的笔迹写满小小的“冤”字。
大业十年(614年)春,三征高丽终于暂停。
王仁青拖着病体返乡,走了整整半年,终于望见了洛水蜿蜒的曲线。
三年了。
他离开时女儿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如今该是会跑会跳的年纪了。
他想象着女儿扑进自己怀里的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因腿伤踉跄了一下,险些栽进路旁的沟渠。
沟里散落着白骨,几片残破的布条挂在骨架上,随风飘荡。
王仁青别过脸去,东征路上,这样的景象他见得太多。
越近王家庄,他的心越沉。
洛水两岸的麦田依然金黄,可田埂间不见农人忙碌的身影。
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蹲在田头,用枯瘦的手掐着麦穗,首接塞进嘴里咀嚼。
“老丈,收成可好?”
王仁青上前问道。
老人抬起头,混浊的眼睛打量着他:“麦子长得怪好,一亩能打两石哩。
可有什么用?”
他吐出麦壳,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官府收走一石八斗,说是抵辽东的债。”
王仁青的心猛地一揪。
大业八年离家时,亩税才五斗。
村口的槐树下聚集着几个妇人,正在缝补破旧的麻衣。
王仁青认出其中一个是邻居张婶。
“张婶,我家...…”他刚开口,妇人们却像见鬼似的西散逃开。
张婶跑了几步又回头,压低声音:“王家大郎?
你...…你竟活着回来了?”
她眼中没有惊喜,只有焦急:“快回家瞅瞅!
快回家瞅瞅!”
王仁青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踉跄着奔向自家小院。
院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的刹那,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蹿出来,狂吠两声又突然停下,摇起尾巴,它还认得主人。
院子里,李氏正背对着门坐在石磨旁,佝偻着身子剁野菜。
她的头发灰白了大半,粗布衣服上打着厚厚的补丁。
“秀娘...…”王仁青哽咽着唤出妻子的闺名。
李氏的身子猛地一颤,菜刀“咣当”落地。
她缓缓转身,混浊的眼睛眨了又眨,像是怀疑出现了幻觉。
“是...…是大郎?”
她颤抖着伸出手,触到王仁青脸上的胡茬,又像被烫到般缩回,“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
王仁青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秀娘,是我,我回来了!”
李氏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捶打着丈夫的胸膛,声音嘶哑:“三年啊!
一千多个日夜!
都说东征的没有一个能回来...…”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惊慌地推开王仁青:“妞!
快去看妞妞!”
里屋的土炕上,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草席里,小脸烧得通红。
王仁青的心揪紧了。
这就是他的女儿?
那个他离家时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前日淋了雨,就烧起来了。”
李氏哭着说,“请不起郎中,只能熬些姜汤..….”王仁青慌忙从贴身处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在营州偷偷攒下的十几文钱和一小包药材。
“快!
去煎药!”
夜里,女儿的烧终于退了。
孩子睁开眼,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男人。
“妞儿,这是阿爷。”
李氏哽咽着说。
妞子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小声说:“阿娘说,阿爷去打坏人了...…”王仁青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取出路上省下的半块胡饼:“妞子乖,阿爷回来了。”
孩子眼睛一亮,接过饼子小口啃起来。
吃着吃着,突然咳嗽不止,竟咳出些许血丝。
李氏掩面痛哭:“去年饥荒,孩子吃了太多观音土...…郎中说,伤了肺腑...…”王仁青如遭雷击。
他想起东征路上那些咳血而死的民夫,想起监军说的“贱命如草”。
他突然暴起,一拳砸在土墙上:“暴君!
昏君!”
李氏吓得捂住他的嘴:“莫要胡说!
让人听见.…..听见又如何?”
王仁青惨笑,“我家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环顾西周:屋顶漏着窟窿,墙上糊着旧纸挡风,米缸里只剩小半碗麸皮。
这就是他用三年苦难换来的“太平”?
孩子被吓哭了。
王仁青连忙抱起女儿,哼起离家前常唱的童谣:“洛水清,洛水长,洛水岸边是家乡...…麦苗青,麦穗黄,炊烟升起盼归郎...…”孩子的哭声渐渐止息,在他怀里睡着了。
王仁青轻轻抚过女儿瘦削的脊背,心中涌起滔天恨意。
恨隋炀帝好大喜功,恨官府横征暴敛,恨这吃人的世道。
但最深的是恨自己。
恨自己当年为何要读圣贤书,信什么忠君爱国。
“大郎...…”李氏轻声问,“往后怎么办?”
王仁青望向窗外。
洛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河岸边坟冢累累,都是东征者的衣冠冢。
他想起回来时路过麦田,看见麦穗下***的白骨。
那些都是和他一样被征去的民夫,永远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活下去。”
他咬紧牙关,“无论如何,要让孩子活下去。”
夜深了,王仁青却毫无睡意。
他悄悄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个小木匣。
匣子里是他在营州偷偷写下的《东征见闻录》。
纸页上斑斑点点,有血渍,有泪痕,有雨水浸染的墨迹。
他添上最后一段:“大业十年十月七日夜,归家。
妻老儿病,室如悬磬。
洛水麦熟无人收,道旁骨白无人收。
呜呼!
盛世乎?
饿殍遍野之盛世乎?”
乱世之中,忠君己是笑话。
若要活下去,或许只能...…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将手指紧紧攥在凌乱的头发里,仿佛攥着一撮救命稻草。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麦田里的枯骨碎屑,飘飘荡荡落进洛水。
河水依旧东流,带走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的叹息。
村里静得可怕,连狗叫都听不见。
地里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和稀疏的早冬麦苗。
他嗅着空气中那说不清是麦香?
土香?
还是血气的醒?
忽然明白那年麦子为何丰收:洛水两岸的麦田下面,埋着东征者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