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斜倚凤座,一袭绛红凤袍铺陈如血,鬓间金步摇轻晃,映得雪肤花貌愈发妖冶。
三十载宫阙沉浮,未曾在她眼角刻下半缕细纹,反将锋芒淬成温柔刀。
阶下李忠德垂首而立,掌心托着暗卫新呈的密报,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回主子,”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殿内每一寸空气,“摄政王昨晚亲自从诏狱将人抱出,当时季世子己断气。
王爷连夜叩请桑神医,施针灌药,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太后指尖轻叩扶手,声音慵懒,却似冰棱坠玉:“桑榆?”
李忠德不敢抬头,只将密报高举过顶:“桑神医半年前己下山,一首……宿在摄政王府。”
话音未落,太后腕间佛珠“啪”地断裂,檀木珠滚落一地。
她抬手,案上青花瓷茶盏应声而碎,滚烫茶汤混着碎瓷溅在李德忠手背,瞬间燎起一串血泡。
老太监纹丝不动,伏地叩首:“太后息怒。”
太后冷笑,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倒是敢,也不怕哀家给他扣个劫狱、私通逆党的罪名。”
李德忠额头抵着金砖:“太后仁慈,王爷终究是您的血脉。”
“仁慈?”
太后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眼尾挑起的弧度锋利如刀,“哀家与他虚与委蛇这些年,要的可不是他的孝顺。”
她忽然话锋一转,指尖轻抚扶手雕凤:“季骋琛……那孩子到底如何了?”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诏狱里走一遭,九死一生,她语气里终于漏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颤。
殿门处忽传来轻响。
季怀雪披着月色而来,素锦斗篷上落着细雪,一眼望去,像雪中折枝的白梅。
她尚未开口,太后余光己瞥见,眸色骤沉,朝李德忠微不可察地一挑眉。
“连个内务采买都办不利索,也敢来见哀家?”
太后声音慵懒,字字带钩,“滚下去。”
李德忠会意,膝行退出殿外。
重重帘幔落下,隔绝了外头最后一丝风。
季怀雪这才屈膝,声音清冷:“怀雪给太后请安。”
她抬眸,桃花眼潋滟,却藏冰魄,与诏狱里那位兄长如出一辙的弧度,此刻映在太后眼底,像两柄未出鞘的刀。
季怀雪叩首时,额心贴着冰凉的金砖,听见太后从凤座上起身,绣着翟凤的裙裾沙沙掠过地面,像一场无声的雪。
一只戴着鎏金掐丝护甲的手伸到她面前,护甲尖端的珍珠轻颤,映着殿中烛火,竟显出几分柔和的暖意。
太后没有让她自己起身,而是亲自俯身,托住她的肘弯,力道极轻,仿佛托着一瓣将坠未坠的梨花。
“跪着做什么?”
太后声音低而缓,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近得能拂动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膝盖都青了。”
季怀雪被半搀着引到凤座旁,那原是命妇觐见时连靠近都要先请旨的尊位。
太后却用指腹替她捻去眼尾一点并不存在的灰,护甲上的珍珠随之晃了晃,在她颊边投下一粒小小的光斑。
“瘦了。”
太后说,语气像在嗔怪她自己不肯好好吃饭。
随即从袖中摸出一只錾银小盒,揭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六枚玫瑰松子糖,糖衣上还沾着细碎的冰片,是太后私库里藏了多年的旧物。
季怀雪含了一枚在舌底,甜味漫开的瞬间,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因打碎了先帝赐的琉璃灯,被罚跪在雪地里。
太后也是这般走来,披一件狐裘,蹲身把糖塞进她嘴里,狐裘上的温度混着沉水香,像一床厚厚的云。
那天她哭着把碎琉璃拢进袖子,割破了手指,太后便握着她的手,用护甲尖一点点挑出碎屑,血珠滚在护甲的珍珠上,像一串小小的珊瑚。
如今糖还是当年的味道,连冰片微微的凉都一模一样。
季怀雪垂眼,看见太后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极淡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当年替她挑碎琉璃时,被锋利的裂口划伤的。
多年过去,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能捕捉到一点银白的反光,像新月留在指腹上的影子。
太后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袖口那道暗银海水江崖纹,停在“怀雪”二字上。
那两个字被针线勒得微微凸起,太后抚过时,指腹的茧刮过绣线,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你母亲绣的?”
太后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季怀雪点头,看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太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翟凤的绣纹蹭着季怀雪的侧脸,金线冰冷,可太后怀里的温度却透过层层绫罗渗过来,像雪夜里的一盏灯。
殿外,风卷着檐角铁马,叮叮当当,一声又一声。
季怀雪闭上眼,听见太后的心跳隔着锦衣传来,沉稳而缓慢,像遥远战场上擂动的鼓点,又像更遥远的记忆里,母亲抱着她哄睡时,窗外更漏的滴答。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太后对她的宠,从来不是恩赏,而是一种沉默的偿还——偿还那些无法言说的亏欠,偿还那些无法回头的选择。
糖在舌尖化尽,余下一丝苦杏仁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