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行云手执柳家下人随意递来的扫帚,低头缓缓将青石板上的枯叶扫入一堆。
指尖因寒意微颤,破损的衣袍下手背冻得发白。
石板幽冷,每落下一片残叶,心头便似又添一分重量。
刚刚过去的夜晚,屋内墙角寒风穿隙,无人问候,无人送汤。
新来赘婿,府中地位卑微如尘埃。
更糟的是,夜深时门外偶有窃笑与低语,讥笑“新夫婿”受宠若惊地守着一方冷榻。
宋行云熟知这世道从不善待弱者,唯有冷静藏锋,绝不可因小辱乱了阵脚。
他握紧扫帚,顺着抄手游廊向西院行去。
路口忽然迎面闯来一队家仆,提着食盒鸡鸭,交头接耳捂嘴偷笑,见他避在一旁,故意将湿漉漉的泥泞泼溅在他鞋脚。
宋行云神色不动,等他们远去,才用衣角悄悄拭去泥污。
天光渐亮,人声渐起。
忽然,不远处的垂花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破旧蓝布包袱随意丢在门槛,一名身形壮硕、眉宇英气的青年跨步而入。
他衣衫虽然朴素,但举止间自有一股江湖豪气,引得看门的小厮都自觉让开。
宋行云起初无意理会,待那人走近,却猛地心头一震,手中扫帚险些落地。
“陈涛?”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哎呀哎呀,这不是行云你吗?”
宋行云神色微动,压下胸臆翻涌的情绪。
陈涛当年是他最信任的顽友。
家破人亡之后,断了大半联系,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柳府门前巧遇。
“怎的你也来这里?”
宋行云刻意压低声音,顺手将扫帚搁到一旁,行为举止如常,眼底却难掩惊诧与隐约的喜意。
“你小子!”
陈涛快步上前,重重拍了一下宋行云的肩膀,“听说柳家新娶了个赘婿,我还寻思是哪路倒霉蛋,没成想是你,哈哈——”宋行云面色不变,仅仅淡淡一笑:“我如今身份不便,切莫乱言。”
陈涛一愣,旋即瞅了瞅周围,咧嘴压低声音道:“安心,哥向来最会装孙子。”
他挤眉弄眼,从怀中掏出半个油纸包的干饼塞给宋行云,悄声道:“你们柳府规矩多,怕吃不饱吧?
瞧瘦的。”
宋行云接过干饼,心头暖流暗涌,却依旧维持着赘婿的谦卑模样:“多谢,正好今日还未用早膳。”
两人低着头走向偏院,沿途路过花石之间,宋行云有意将陈涛引至僻静角落。
躲入矮墙边,陈涛仰头望天,叹了口气道:“这几年你过得……也算难为你了。”
宋行云看着面前熟悉的兄弟,眼里闪过微不可见的锋芒。
他深知,自己落魄至此,往日交情也许早被风霜磨蚀。
可今日重逢,却在这世家深宅、权谋漩涡中,无声增长了一股归属感。
“我还记得十年前的夜里,你背着我翻出宋家后墙,说要带我喝江边的酒。”
宋行云低声笑道,话语里有怀念,也有感慨。
陈涛挠头哈哈大笑:“那时你胆小,还怕被家主发现。
如今倒好,连柳家的女儿也敢娶了!”
两人笑声极轻,如抚陈年旧事,苦中自有温柔。
宋行云斜睨陈涛,声音比平常多了几分郑重:“你怎会在这里?
柳家从不轻易召外人入府。”
陈涛耸了耸肩,眼中带着点调皮的亮光:“我今日是替秦家送信来的,趁机跑来看你。
还有——秦妙语让我传句话,让你‘切勿妄自菲薄,机不可失’。
她还盼着能见你一面。”
听到“秦妙语”三字,宋行云眼神瞬间变得深邃。
那女子,正是他故乡的青梅知己,曾一同度过流离颠沛的岁月。
只是秦家庶女身份,命运漂泊,至今生死未卜。
“秦妙语安好?”
宋行云声音低沉,一瞬失神。
陈涛点头:“她还活得鲜亮着呢,就是说你别让人欺得太狠,有事尽管托付我。
行云,时代在变,可兄弟还是兄弟。”
宋行云低头笑了笑,心头却骤然凝重。
他明白陈涛的提醒。
柳家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昨夜便有下人妄图窥探新赘婿,今晨又遭人羞辱。
但他身负宋家遗案的线索,一旦暴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短短片刻,有归乡迷雾中的温情,也有乱世危悬的清醒。
院外传来碎步声,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神色刻薄地喝道:“新来的赘婿,还不快去后厨?
要旁人提醒几回?”
说罢,目光又落在陈涛身上,狐疑地皱起眉头。
宋行云拱拱手,低声称是。
陈涛飞快朝管事一拱手,自来熟般插嘴:“小弟新近到府,正欲认认路,也劳烦管事大哥引荐。”
管事哼了一声,满面不屑。
他显然认定这二人皆是底层贱客,甩手挥着帕子道:“外人不可久留,赘婿更要谨守本分!”
两人自然识趣分开。
宋行云转身走入后厨,眼角余光却见陈涛还站在廊下,冲他比了个古怪的手势——三指并拢,朝下划了划。
那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暗号,意指“青石巷,夜半见”。
宋行云内心微动,将这细节压入心底。
柳府后厨烟火气正旺,锅灶间杂役奔忙。
宋行云抿唇没有吭声,稳稳接过一桶清水,默不作声清理菜叶。
下人们习惯使唤新来的赘婿,吩咐如风。
嘲笑、讪笑、冷漠目光交织扑来。
他如逆流独木,不予回应。
反倒是偶有一名小丫鬟递给他一只温热馒头,低声说:“你别和管事一般见识,他们都怕新主母将来替你出气。”
宋行云轻声道谢,却不敢多言。
柳婉清新婚之后,虽极少与他碰面,却不时遣人送上一点温情。
这份细微的善意,在这冷漠府邸里弥足珍贵。
他咬着馒头,思绪逐渐清明。
陈涛的出现不仅带来一份慰藉,更勾起了宋行云心头深处的警戒。
他知道,自己身处险阵;而眼下的屈辱与打压,不过是更大风暴前的试探。
夜幕临近时,宋行云借口送菜残回院,悄悄兜了个小道,穿过后花园。
绛紫的暮云映在破旧的屋檐上,他身影细长,动作寂然,如一缕幽雾。
青石巷口,陈涛己等候许久。
他靠在青砖墙下,见宋行云现身,挥手招呼。
“小心,别跟太久。”
宋行云低低一句。
陈涛压低声音:“前后无尾巴。”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薄纸,递给宋行云。
“这是秦妙语让我交给你的——她托人查了柳家近三年账本存底,说与你父亲之事恐有关联。
你自己看。”
宋行云接过纸条,借着昏黄灯影一览,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写了数行小字,涉及柳家与若干外姓权贵往来的蛛丝马迹。
宋家当年的覆灭虽被定为‘意外火患’,但其后柳氏财货激增,近年又有不少第三方势力频频往来,明面之下藏着莫测玄机。
他神色凝重:“这些消息,是如何得来的?”
陈涛咧嘴一笑:“你还不信妹子的本事?
她混在账房小厮里好些时日,自己查出来的。
她还说,这一切——很可能跟一个叫‘罗家’的大族有瓜葛。
你得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宋行云微微颔首,心头冉冉升起一股久违的斗志。
他并未忘却仇恨,但深知,唯有隐藏锋芒,谨慎谋划,方能有翻盘之机。
陈涛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嘹亮中带着压低的温柔:“你不是从前的宋行云了。
兄弟我虽不通文墨,混个江湖却也懂些道理。
家国仇恨、命数荣辱,都系你一念之间。”
宋行云望着旧友,缓缓点头。
昔日弱冠少年,流离失所,如今不得不将尖锐光芒横卧心底,只留下游丝般的温厚与忍让。
“放心。
总有一天——要让那些轻贱我、侮辱我的人,一个个偿还。”
青石街巷寂静,微风过耳。
两人对视一眼,皆知有些话无需多言。
分手时,陈涛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小刀,那是幼时二人偷练功夫时留下的纪念。
刀柄刻着“行云”二字。
“还记得吗?
你说要做堂堂正正的男人,不做那苟且偷生之流。
如今刀还给你,人也该归原主。”
陈涛将刀递到他手中。
宋行云接过刀,指腹掠过刻痕,眼中一阵异样的光。
他感受到刀身铁寒,仿佛宿命沉浮,全系于此。
“我会记住今日。”
陈涛哈哈大笑,转身踏夜色而去。
他走得洒脱,背影却有一丝故作轻快的寥落。
宋行云在月光下静立许久,首到寒风吹得衣袍微拂。
他深吸一口气,将小刀藏入衣襟。
回府途中,他暗下决心,日后必以真名首面世间风雨。
回到柳府,夜色己深,房门虚掩,一抹白衣身影倚于窗下。
柳婉清未睡,静静望着庭外月色。
“累了?
回来得晚。”
宋行云淡淡点头,回以一声:“吵醒你了?”
柳婉清轻咬唇瓣,微微摇头。
她看着窗外的树影,忽然问:“你……不怪家里人待你这样冷漠吗?”
宋行云沉吟片刻,声音平淡:“人各有难处,我只愿守好本分。”
柳婉清望着他,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她低声道:“我虽不能左右柳家众人,但你若有难,……我会帮你。”
夜凉如水,烛影婆娑。
宋行云第一次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柳婉清脸上,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轻声道谢,心中暗自立誓,终有一日要带她脱离这堡垒般冰冷的家。
外院青石巷口处,陈涛正远远注视着柳府的灯火。
夜深人静时分,一切阴谋与裂痕都被月光暂时掩去,却在暗处悄然生长。
宋行云低头收好小刀,推开房门,屋里烛火静静跳跃。
他缓缓坐下,开始细读那张密信。
窗外寒风再起,青石巷深处,有异样的影子慢慢游弋。
命运的棋局,己在不知不觉间缓缓翻开他面前的新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