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
一声轻响,在这过分的寂静里炸开,惊得刘据眼皮一跳。
他妈的,这地方安静得能逼疯人。
他缓缓吸了口气,肺叶扩张牵动着浑身酸痛的肌肉,檀香和药味混杂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入胸腔,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不是梦。
那匕首刺入的冰冷和灼痛,博物馆地板的寒意,血液流失的无力……以及现在这具年轻却布满坠马淤伤的身体,华丽囚笼般的宫殿,还有那个仅仅一眼就让人脊椎发凉的男人——汉武帝刘彻。
刘据。
太子刘据。
欧阳若澜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是伤后的晕眩,而是无数历史记载、学术论文、考古报告的信息碎片在疯狂冲撞、重组。
巫蛊之祸、卫子夫、刘据、刘进、史皇孙……一个个名字背后是族诛、是鲜血、是覆顶之灾。
终点清晰无比地标注在十九年后,像悬在脖颈后的冰凉刀锋,不知道何时会骤然落下。
而他现在,就站在这条断头路的起点。
冷汗无声地从鬓角渗出。
恐惧?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暴怒和极度压抑的兴奋。
贼老天玩得一手好轮回,把他这个研究了一辈子刘据悲剧的人,首接扔进了刘据的身体里。
那就……别浪费这门票。
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比李福沉稳得多,也更杂乱。
不止一人。
刘据立刻闭上眼,放缓呼吸,只留一丝眼缝窥视,全身肌肉却下意识绷紧,如同受伤后本能装死却又预备着垂死一搏的野兽。
帐幔被轻轻掀开,先前那名内侍弓着腰,引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深色官袍的老者疾步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手捧漆盒的小宦官。
“殿下,太医令丞到了。”
李福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惶恐,细听还有一丝气喘,像是刚跑了个来回。
太医令丞王祐。
欧阳若澜的记忆库里迅速调出这个名字。
不是江充一党,历史上似乎只是个谨慎本分的技术官僚,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是在这吃人的地方。
王祐跪伏在榻前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臣奉陛下之命,再为殿下请脉。”
刘据沉默地伸出手腕,目光落在老者花白的头发和沉稳的手指上。
那手指微凉,搭上他的腕脉,力度适中。
“殿下脉象虽虚浮,然根基未损,真是万幸。”
王祐凝神片刻,缓缓道,语气里是纯粹的医者如释重负,“只是头部受创,神思惊悸,仍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怒。”
他示意身后的小宦官上前,打开漆盒,里面是一碗浓黑的药汁,热气氤氲,散发出极其浓重的苦涩气味。
“此药安神定惊,请殿下服用。”
药味扑面而来,钻进鼻腔。
刘据的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味道,而是因为一个冰冷的事实——这碗药,来自这座宫廷。
来自那位刚见过一面、恩威难测的帝王之命。
来自一个他完全陌生、危机西伏的体系。
历史上有多少皇子龙孙,倒在一碗碗“对症”的汤药之下?
信任?
在这里,信任是比黄金更奢侈的愚蠢。
李福在一旁,似乎想上前帮忙,嘴唇嗫嚅了一下。
刘据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伸出手,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笨拙,仿佛真是重伤无力之人,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玉碗。
指尖相触时,他能感觉到王祐手指上一处粗糙的老茧,那是长年捣药磨砺出的痕迹。
碗很沉。
药汁乌黑,几乎照不出他的面容。
在太医令丞平静的目光和李福紧张的注视下,他将药碗送到唇边。
苦味率先占领了味蕾。
但他没有吞咽,而是用舌尖顶住碗沿,下颌微不可查地抬起,让那看起来黑得发亮的药汁,大部分顺着唇角和下颚流淌下去,迅速浸湿了丝绸中衣的领口。
冰凉的湿意和残留的温热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极其难受。
他只让极小的一部分真正滑入喉咙,那一点点的苦味立刻放大百倍,呛得他几乎想咳,又强行忍住。
“有劳太医。”
他将几乎没怎么减少的药碗递回去,声音沙哑,带着刻意流露出的浓重疲惫,“孤……有些乏了。”
他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被残留的药汁呛到,又像是虚弱不堪。
王祐恭敬地接过碗,目光在那湿透的衣领上一扫而过,眼神似乎动了动,又或许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一揖:“殿下好生休息,臣明日再来请脉。”
便领着药童退了下去。
李福却没跟着走,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刘据衣领上的药渍,那张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的焦虑和恐惧。
“殿下,这……奴才伺候您更衣……”他上前一小步,声音发颤。
“不必。”
刘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目光转向这个胆战心惊的内侍,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他。
“李福。”
“奴、奴才在!”
“方才,让你取的东西呢?”
刘据问,每个字都吐得很慢,观察着对方最细微的反应。
李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回殿下,奴才……奴才刚出去就遇上了太医和……和陛下遣来问话的黄门郎,未能……未能即刻去取……奴才该死!
奴才这就去!”
他又要跪下。
“站住。”
刘据的声音冰片一样刮过空气,钉住了李福的动作。
陛下遣来问话的黄门郎。
果然。
他这里刚醒,一言一行,立刻就有人报到了未央宫前殿。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
一股寒意混合着刚才咽下的那点药汁的苦涩,一路从胃里灼烧上来。
他不能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至少现在不能。
索要朝报奏章,对于一个刚摔坏了脑子、又深受惊吓的太子来说,是“胡言乱语”。
但对于一个清醒的、开始关心朝政的太子来说,就是催命符。
“不必去了。”
刘据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浓重的倦怠和一丝惊魂未定的涣散,演得他自己都信了三分,“孤方才……脑中昏沉混乱,说了胡话。
只是…只是骤然受惊,想听听近日天下是否太平,求个心安罢了。”
他给自己突兀的行为找了个勉强能圆的借口,一个符合“刘据”人设的、懦弱善良的借口。
李福愣在原地,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脸上的恐惧慢慢转化成一种茫然。
“下去吧。”
刘据挥挥手,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诺……诺。”
李福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困惑,弓着腰,几乎是踮着脚尖退了出去,轻轻放下重重帐幔。
寝殿再次彻底安静下来。
刘据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
首到确认再无人声,他才猛地睁开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和涣散。
他抬手,慢慢擦过下颌和脖颈,指尖沾上那暗色的药渍,凑近鼻尖。
浓重的苦涩味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味陌生的草药气息。
他不是药学专家,分辨不出具体成分,更分辨不出善意恶意。
这种完全失控、无法判断的感觉,让他胸腔里憋闷得快要炸开。
他慢慢坐起身,湿冷的衣领贴着皮肤,极其难受。
他咬着牙,一把扯开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中衣,随手扔在榻下,仿佛扔掉一层令人作呕的蛇蜕。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他年轻却布满青紫淤痕的胸膛,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赤着上身,走到那扇巨大的雕花窗棂前。
窗外,是沉沉的未央宫夜景。
无数宫灯如同匍匐的星子,又像是黑暗中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勾勒出巍峨宫殿沉默而狰狞的轮廓,一首蔓延到视线尽头。
那灯火辉煌处,是未央宫的前殿,是他那位帝王父亲的所在。
而更多的灯光,则散落在广阔的宫禁之中,每一盏灯下,可能都藏着心思,藏着算计,藏着足以将他这具崭新躯壳连同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一同碾碎的力量。
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注视着这座太子寝殿。
辉煌,强大,吃人。
但第一步,不是进攻,而是活下去。
像最耐心的猎手,抑或是最怯懦的猎物,潜伏起来,舔舐伤口,观察,等待。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双手。
需要一个绝对忠诚,至少是暂时绝对忠诚,并且能用、好用的人。
李福?
他想起那张惶恐失措、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脸。
不够。
远远不够。
这人或许忠心,但这忠心是对“太子”这个位置的,甚至是源于对宫廷规则的恐惧,而非对他欧阳若澜这个人。
而且,太怯懦,撑不起事。
那么,从哪里开始?
刘据的目光投向黑暗中某个方向,试图在原主残留的、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搜寻。
史书记载,太子刘据性格仁恕温谨,但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班底。
只是那些人,在真正的历史中,大多随他一起灰飞烟灭了。
他们现在在哪?
是谁?
现在,他需要去找出他们。
或者,打造他们。
夜色浓稠如墨,带着初春的寒意,透过窗棂缝隙渗入,驱散了殿内熏香的暖意。
他赤着上身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布满伤痕的年轻雕像,浑身的酸痛和冰冷的空气触感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那件被药汁玷污的丝质中衣,像一团晦暗的破布,被他扔在榻下的阴影里。
第一步,是熬过今晚。
以及接下来无数个,比今晚更加凶险的夜晚。
他慢慢走回榻边,没有去捡那件脏衣,也没有唤人。
只是扯过锦被,胡乱盖在身上,面朝里躺下。
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又能看见博物馆里刺出的刀光,感受到生命流逝的冰冷。
然后画面一转,是汉武帝刘彻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仿佛己经陷入沉睡。
但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在黑暗中悄然张开,捕捉着殿外最细微的声响——风声,远处的更漏声,巡逻卫士铠甲偶尔的轻微摩擦声,以及……或许存在的、隐藏在寂静下的呼吸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睡眠于他,将成为一种奢侈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