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下初逢光绪二十六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小雪节气刚过,
巷口的老槐树就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像只瘦骨嶙峋的手。
阿欢抱着老猫"雪团"站在药铺门口时,檐角的冰棱正巧坠下来,在青石板上摔成碎玉,
溅了她一裤脚的冰碴子。"沈先生,求您发发慈悲。
"她把冻得发硬的棉袄往雪团身上裹了裹,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破铃铛,"它快不行了,
就剩这口气了。"药铺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探出个清瘦的身影。
沈砚秋穿着件月白长衫,领口沾着点当归的褐色药渍,手里还捏着本翻旧的《本草纲目》。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目光落在雪团僵硬的爪子上,像结了层薄冰。
"我这是医人的地方。"他的声音比冰棱还冷,"不治畜生。"阿欢"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棉袄下摆扫过满地药渣,混着融化的雪水渗进膝盖。"它是我娘留下的念想,
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她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能闻到泥土混着薄荷的清苦气,"我没钱,
但我会熬药、会晒药、会劈柴,我给您干活抵债,干到您满意为止。
"沈砚秋的目光在她冻裂的脚后跟停了停。那里缠着块发黑的破布,血珠正顺着布纹往外渗。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缩在药铺后门的柴房里,
听着前堂父亲教徒弟辨认药材的声音,直到天明才敢出来偷喝灶上的残粥。"起来吧。
"他转身从柜台下翻出个黑陶小罐,"把这冻疮膏涂在它爪子上,再用温水擦身。
"阿欢抱着雪团往柴房跑时,听见身后传来药碾子转动的吱呀声,
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的沙沙响,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柴房里堆着半垛松柴,
墙角有个落满灰尘的灶台,她把雪团放在稻草堆上,才发现罐子里的药膏还带着余温,
像谁刚焐过似的。二 药香暖冬沈砚秋没让阿欢干重活。白日里她就坐在药房的小板凳上,
看他给病人诊脉。他的手指很修长,搭在病人腕上时轻得像羽毛,可说出的话却字字精准,
哪味药要炒炭,哪味药要酒浸,从不出错。"这是细辛,有毒,别碰。
"他见阿欢伸手去够药斗里的绒毛草,突然开口,吓得她手一抖,草叶落在摊开的药方上,
沾了点墨迹。阿欢慌忙去擦,却看见药方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着"冬至,雪,宜饮姜茶"。
原来这个冷得像冰块的先生,也会记这些细碎的日子。她偷偷把这事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就蹲在灶房,用仅剩的两块红糖煮了锅姜茶,端到诊室时,
沈砚秋正在给个老太太扎针,银针刺进穴位的瞬间,他眉头微蹙,像在替病人疼。"先生,
暖暖身子。"她把粗瓷碗放在桌边,碗沿烫得指尖发红。沈砚秋拔完最后一根针,
看着碗里浮着的姜丝,忽然问:"你娘教你煮的?"阿欢捏着衣角低下头:"我娘走得早,
是张奶奶教的。她说煮粥要小火慢慢熬,就像日子,急不得。"那天晚上,
沈砚秋破天荒地敲了柴房的门。他提着盏油灯站在门口,
光晕在他长衫上晃出圈暖黄:"柴房漏风,去耳房睡。"阿欢抱着雪团往外走时,
看见他耳根悄悄红了,像被炭火烤过的樱桃。耳房挨着药房,夜里能听见沈砚秋翻书的声音。
阿欢睡不着,就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给雪团缝小窝,针脚歪歪扭扭的,
像条爬不动的毛毛虫。雪团趴在她腿上打呼噜,爪子上的冻疮渐渐好了,开始在药铺里撒欢,
一会儿跳上柜台拨弄算盘,一会儿钻到沈砚秋脚边蹭他的布鞋。"孽障。"沈砚秋嘴上骂着,
却会在诊完脉后,从食盒里掏出块鱼干扔给它。阿欢发现,他的药箱里总备着鱼干,
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像藏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腊八那天飘起了小雪,
阿欢在灶房煮腊八粥,红豆和糯米的甜香漫过整个药铺。沈砚秋进来添炭火时,
她正踮着脚够吊柜里的红枣,棉布裙摆扫过他手背,像片羽毛擦过心尖。"我来吧。
"他抬手取下陶罐,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腕,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眼下的浅影都暖了几分。那天的腊八粥熬得格外稠,
沈砚秋喝了三碗,雪团也蹭了小半碗,尾巴上沾着的米粒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子。
三 春雪惊梦开春时雪团还是走了。它蜷在沈砚秋给的绒垫上,
爪子轻轻搭在阿欢的手背上,像睡着了似的。阿欢抱着它坐在门槛上,眼泪掉在青石板上,
砸出小小的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沈砚秋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块新裁的棉布,
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没递过去。"埋在老槐树下吧。"他声音放软了些,"那里向阳,
暖和。"两人在槐树下挖了个小坑,阿欢把没缝完的猫窝也放了进去。
沈砚秋突然说:"我爹以前总说,万物有灵,去了也是换个地方活。"阿欢抬头看他,
发现他眼角有很浅的纹路,不像初见时那样清冷了。"先生以前养过什么吗?
"他望着远处的屋顶,那里还剩着点残雪。"养过只鸽子,灰羽红爪的。"他顿了顿,
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飞走了,再也没回来。"入夏时一场暴雨冲垮了药铺的后墙。
阿欢赤着脚搬砖时,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串成线往下掉。沈砚秋抓过她的脚放在膝头,
用烈酒消毒时,她疼得直抽气,却看见他的手在抖,指节泛着青白。"先生怕血?
"她咬着唇笑,脚心的痒比疼更甚。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用纱布仔细缠着伤口,
像在包扎件稀世珍宝。那天夜里,阿欢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披衣走到药房门口,
看见沈砚秋正背对着她站在药柜前,手里捏着个小瓷瓶往嘴里倒药,
月光在他佝偻的背上织了层银霜。她悄悄回灶房煮了碗川贝雪梨汤,放在他门口时,
听见里面的咳嗽声停了。第二天早上,碗空了,碗底压着张纸条,
是他清瘦的字迹:"伤口别沾水,会发炎。"秋意渐浓时,城里来了支医疗队,
说要招年轻医生去关外的山区。沈砚秋报了名,阿欢是在整理他的书箱时发现通知书的。
纸页边缘都磨卷了,上面的印章红得刺眼。"要去多久?"她捏着那张纸,指尖发颤。
"至少三年。"他从背后轻轻按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布渗进来,"那里瘟疫刚过,
缺医少药,很多人等着救命。"阿欢转身抱住他,脸埋在他长衫的褶皱里,
能闻到熟悉的药香混着皂角的清苦。"我等你回来。"她声音闷在布料里,"我把药铺看好,
把槐树浇得好好的,等你回来在树下喝茶。"沈砚秋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替他说那句没出口的"好"。
四 雪落归人沈砚秋走的那天,阿欢去了码头。船鸣笛时,
他突然从甲板上扔下来个布包,落在她脚边。是本《外科正宗》,扉页上写着"赠阿欢,
愿你余生喜乐长安",后面跟着行极小的字:"若归期可待,定在雪落时。
"阿欢在码头站到日头偏西,江风把布包吹得猎猎作响,像面不肯倒下的旗。她不知道,
沈砚秋在甲板上望着她的身影,咳得撕心裂肺——医疗队的人说,
关外的干冷空气或许能缓解他的哮喘,或许……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药铺的日子还得继续。
阿欢学着沈砚秋的样子给人诊脉,起初总出错,被病人骂得躲在柴房哭,
哭完了又翻开他留下的医书接着学。她把他写的药方都抄在本子上,按季节分类,
哪味药要先煎,哪味药要后下,记得比谁都牢。第二年开春,有个从关外回来的货郎说,
山区闹了场大雪崩,医疗队有位沈姓医生为了救个孩子,被埋在了雪底下。阿欢听完没哭,
只是把药铺的门板卸下来,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沈"字,再重新装上,每天擦得锃亮。
她开始在药铺门口摆个小摊,卖自己做的薄荷糖。孩子们拿着铜板来买,
她就教他们认药草:"这是紫苏,能治风寒;那是金银花,夏天泡水喝最好。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问:"阿欢姐姐,你在等谁呀?
"她就指着老槐树笑:"等一个朋友,他说雪落时就回来。"第三年冬天来得格外早。
第一场雪落下时,阿欢成了药铺的新掌柜。她学会了辨认三百种药材,
能准确说出每种药的习性,就像沈砚秋当年教她的那样。有个雪夜,
药铺来了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说要找沈医生。"他去山里了。"阿欢给老人倒了杯姜茶,
水汽模糊了她的眼,"您找他有急事吗?"老人叹了口气:"我是山那边的,去年冬天,
沈医生为了救我孙女,在雪地里走了一夜,哮喘犯了……没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