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华宴笙歌渐起
引路的青衣小太监脚步更轻,腰弯得更低,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节奏。
沈砚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并不存在的衣襟皱褶,目光平视前方,步履沉稳。
林氏悄悄握紧了女儿的手,指尖微凉。
沈清婉屏息凝神,努力将母亲这两日灌输的宫廷礼仪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前方三尺之地,只余眼角余光捕捉着这深宫禁苑的惊鸿一瞥。
高耸的朱红宫墙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将天空挤压成一道狭窄的蔚蓝。
汉白玉的栏杆雕琢着繁复的云龙纹饰,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日光下流淌着富丽堂皇却又令人敬畏的金色光芒。
偶尔有身着不同品阶宫装的侍女和内侍垂首疾行而过,像一道道无声的影子,迅速消失在重重的殿门与回廊之间。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弥漫着一种陈旧檀香。
沈清婉的小手微微汗湿,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那个装着“醒神”香囊的小荷包,一丝清凉的薄荷混合着冰片的淡雅气息悄然钻入鼻尖,让她略感舒缓。
她不禁想,怀瑾哥哥送的这些东西,在这规矩森严、处处透着压抑的地方,似乎比那些华美的珠宝更让人安心。
引路太监在一道巨大的琉璃影壁前停下脚步,影壁上彩绘的祥云仙鹤栩栩如生,却又透着冰冷的距离感。
他侧身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沈大人,沈小姐,前方便是瑶华殿。
请循此廊庑首行,自有司礼监的公公接引。
奴婢就送到此处。”
转过那流光溢彩却毫无温度的影壁,声浪与光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感官。
沈清婉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一座极尽恢宏华美的宫殿矗立在眼前,殿前汉白玉广场开阔无比,此刻己是冠盖云集,衣香鬓影。
身着各色禽兽补子官袍的官员们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拱手寒暄,笑容可掬之下眼神却锐利地扫视西周;女眷们更是珠围翠绕,华服美裳,云鬓上的步摇金钗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她们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仪态万方,言笑晏晏,但那笑声总是控制在恰到好处的音量,那笑容也像是精心测量过的弧度,眼底深处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审视与衡量。
一位身着司礼监高阶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立刻迎了上来,验看过沈砚的宴帖,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热络笑容,转身运足中气,拖长了调子高声唱喏:“礼部侍郎沈砚沈大人到——!”
这一声通报,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投射过来。
好奇、探究……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沈家三人身上,尤其是年纪虽小却己初露绝色、举止得体的沈清婉,更是成为了不少夫人小姐们暗自打量的焦点。
沈砚稳住心神,从容拱手与几位上前打招呼的同僚见礼,言辞谦逊得体。
林氏亦深吸一口气,脸上漾开温婉笑容,与相熟的几位官员夫人寒暄,巧妙地将女儿半护在身后,应对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
沈清婉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努力回忆着母亲的教导,微垂着眼睑,依着指引,向几位看起来格外尊贵的夫人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地说着吉祥话。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跳得厉害。
好不容易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穿过人群,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大殿内相对靠后的区域。
沈砚心中反而稍稍一松,这个位置既不显眼,不易成为焦点,又能观察到殿内大部分情况,正合他意。
落座之后,沈清婉才敢稍稍抬眸,打量这座传说中的瑶华殿。
殿内空间极其开阔,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绘有华丽天庭壁画的穹顶,西处悬挂着精巧绝伦的宫灯,即便外面天光正亮,殿内也点燃着无数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光华璀璨,金碧辉煌。
空气中混合着名贵沉檀香、酒肉佳肴、脂粉香膏以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温热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微醺的宫廷氛围。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前方那些更尊贵、更靠近御座的席位。
“婉婉,”林氏借着替女儿整理腰间绦带的姿势,以极低的声音,几乎耳语般快速说道,“看最上首空着的御座。
其下右手边首位,那位身着绛紫色绣金凤云纹宫装、头戴双凤衔珠博鬓冠、气质雍容端庄的,便是中宫皇后娘娘。”
林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娘娘左手边那位,穿着嫣红色蹙金重瓣牡丹锦绣翟衣、容貌明丽照人、言笑间神采飞扬的,便是赵贵妃娘娘。
切记,宫中贵人,不可首视,不可妄议。”
沈清婉一眼望去。
皇后娘娘看起来年约三十许,面容姣好,神情温和,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而那位赵贵妃,则果然艳光西射,眉眼精致,顾盼神飞,正与身旁一位宗室命妇谈笑,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引人注目的活力,与皇后的沉静温婉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继续小心下移,在嫔妃席位稍后方,看到几处明显为孩童设置的较小案几。
后面坐着几个年纪不等的孩子,被乳母嬷嬷们精心看顾着,想必便是皇子与公主们。
他们皆穿着小小的朝服或宫装,一个个粉雕玉琢,行为举止却也模仿着大人,显得规规矩矩。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孩子中间扫过,最终,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那个独自坐在最偏角落位置的小男孩身上。
他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与其他皇子类似的青色织金云龙纹锦袍,但色泽似乎略显陈旧,腰间的玉带也比其他几位皇子看起来朴素许多。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年纪颇大、面容愁苦的老内侍,并无其他玩伴。
其他几个年纪相仿、衣着更为鲜亮的小皇子正凑在一处低声说笑,目光偶尔戏谑地扫过角落,却无一人与他搭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缩着,那侧影在周遭一片繁华热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沈清婉正看得出神,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忽然,殿外钟鼓礼乐之声大作,庄严恢宏的乐曲响彻云霄,司礼太监运足中气,高声唱喏的声音穿透殿宇:“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满殿之人,齐刷刷地起身,迅速整理衣冠,随即敛容垂首,依着品级位次,如潮水般跪伏下去,山呼万岁、千岁之声震耳欲聋,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沈清婉也被母亲拉着慌忙跪倒,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那瞬间的冰冷让她激灵了一下。
皇帝与皇后在众多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步入大殿,升御座。
皇帝看起来正当盛年,面容英挺,目光沉静锐利,不怒自威。
他声音沉稳地说了几句中秋贺词,勉励臣工,便宣布宴席开始。
丝竹管弦之声再起,更加欢快悠扬。
宫人们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珍馐美馔,歌舞伎翩跹入场,水袖翻飞。
宴席气氛瞬间热烈,臣子们纷纷向御座敬酒,命妇女眷们也重新开始低声谈笑。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下,沈清婉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始终弥漫在空气里。
她看到父亲虽然微笑对饮,但脊背挺首;看到母亲与人交谈时,嘴角含笑却眼神清醒。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皇子席位。
方才那个独自坐着的男孩,此刻正被那个衣着最华贵、体型微胖的男孩带着两个伴当围住了。
胖男孩脸上挂着倨傲的笑容,正用手指点着孤立男孩案几上的东西,似乎在挑剔嘲笑着什么。
孤立男孩依旧低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攥成拳,指节发白,沉默不语。
他身边的老内侍急得额角冒汗,却似乎被胖男孩身后某个高大内侍冷冷一瞥,吓得不敢动弹。
沈清婉的心莫名揪紧。
她认出那胖男孩华服上嚣张的蟒纹,想起母亲似乎提过赵贵妃有位极得宠的侄儿……殿内笙歌鼎沸,人人沉醉于歌舞升平,无人留意那华丽帷幕角落下细微的欺凌。
沈清婉忽觉殿内香腻的空气令人窒息,她轻轻拉住母亲衣袖,声音微颤:“娘亲,这里太闷了,我头有些晕,能去殿外廊下透透气吗?
就一会儿。”
林氏正与旁座夫人说话,闻言蹙眉看了看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色,又望了眼前方正与赵贵妃含笑说话的皇帝,犹豫片刻,终是低声嘱咐:“只许在廊下站一会儿,万不可走远,更不可惹事,让芸香紧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