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若若几乎能感觉到安好僧袍下传来的体温,混合着清苦的药草香和……一丝极淡的、属于男子的干净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的脸颊有点发烫,忍不住悄悄往后缩了缩,后脑勺却抵到了冰凉潮湿的石壁。
无处可逃。
安好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细微动作,亦或是察觉了,却无暇顾及。
他的注意力全在外面的村民身上,侧耳倾听着动静,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凝着专注而微凉的光。
若若只好也竖起耳朵。
外面,村民们的议论声正热火朝天。
“哎哟喂,瞅瞅这砸的,稀碎!”
一个粗嗓门啧啧感叹,大概是蹲在药钵碎片旁边。
“安好师傅,您没伤着吧?”
这是那个最先吆喝的妇人,声音里透着关切和浓浓的好奇,“刚那天上掉下来的……是个啥玩意儿啊?
俺们远远瞧着,像是个大鸟?
又像是个人影?”
“汪汪!”
阿黄还在兴奋地叫唤。
安好的声音响起,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无妨。
并非什么稀罕物,许是山间坠石,或是被风吹落的断木枯枝。”
枯枝?
若若嘴角抽了抽。
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在他眼里就跟枯枝烂叶一个等级?
“可这……”妇人似乎还想追问,对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显然不太满意。
“李大姐,”安好的声音截断了她,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多谢各位关切。
此地无事,诸位请回吧。”
那被称作李大姐的妇人噎了一下,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但对着安好那平静无波的脸和虽然客气却疏离的态度,也不好再刨根问底。
她讪讪地笑了笑:“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安好师傅您忙,俺们就先回了。
阿黄!
别叫了!
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渐渐远去,还夹杂着李大姐压低声音却依旧清晰的嘀咕:“奇了怪了,明明瞧着像个穿花衣裳的……” 首到声音彻底消失,林间重归寂静,只剩下溪水潺潺和几声鸟鸣,安好才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
新鲜空气涌入,若若猛地松了口气,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抬起脸,扬起一个自认为最甜美无害的笑容,嘴角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小女子无以为报——” “他们为何追你?”
安好打断她的话,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他的眼神太过清澈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让若若那句“唯有以身相许”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眨巴眨巴眼,迅速编造理由:“呃……他们、他们是坏人!
想抢我家传的……传的宝贝!”
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腰间那几个色彩鲜艳的小荷包。
安好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在那几个鼓鼓囊囊、绣着奇异纹路的毒囊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更深了些,却并未戳穿她漏洞百出的谎言。
“此地不宜久留。”
他移开目光,语气淡然,“你还能走吗?”
若若试着动了动脚踝,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皱成一团:“嘶……好像扭到了,好疼……”她可怜兮兮地抬头,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一片干净的袖角,轻轻晃了晃,“大师,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背我?”
安好:“……” 他看了一眼她确实有些红肿的脚踝,又看了一眼她写满“得寸进尺”西个字的小脸,沉默地转过身,屈膝半蹲下来。
“上来。”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干脆利落。
若若眼睛一亮,差点欢呼出声!
她毫不客气地趴上那看似清瘦实则宽阔可靠的背脊,手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
安好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抓好。”
他低声说,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站起身。
他的背脊温暖而坚实,步伐稳健。
若若趴在上面,能感受到他行走时肌肉细微的起伏。
光头就在她眼前,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那片光滑的领域跳跃着光斑。
诱惑实在太大了。
她鬼使神差地,又伸出了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戳了一下。
安好的脚步猛地顿住。
“倪、若、若。”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隐忍的警告。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大概是刚才躲避时听到追兵喊的。
“哎!”
若若答应得又快又甜,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危险,反而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大师,你身上真好闻,是什么香呀?”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安好的耳根几不可见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脚步更快了。
“安好大师,你走慢点嘛,颠得我伤口疼……” “安好哥哥,你累不累呀?
我是不是很重?”
“好哥哥,你说句话嘛……” 一路上,若若的嘴就没停过,叽叽喳喳,像只兴奋的小麻雀,变着花样地撩拨他。
安好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和越走越快的步伐,泄露了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无波。
他背着她,避开村民常走的小径,专挑林木茂密处行走,约莫一炷香后,眼前出现了一座简陋却干净的小院。
篱笆围着两间茅屋,屋后是一片药圃,种着些寻常草药。
“暂时在此歇脚。”
安好将她放在院中的石凳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弄疼她。
若若好奇地打量西周:“哇,大师,这是你家吗?
好清幽呀!”
她目光一转,落在篱笆角落正咕咕叫着一群肥硕的母鸡身上,眼睛瞬间亮了,“还有鸡!”
赶了这么久的路,又惊又吓还跳了崖,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安好瞥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屋内有些干粮。”
“干粮哪有鸡肉香……”若若小声嘀咕,舔了舔嘴唇,眼神滴溜溜地在那些毫无防备的鸡群身上打转。
几个色彩不同的小荷包在她指尖无意识地绕来绕去。
安好眉头微蹙,正要开口—— “汪!
汪汪!”
突然,熟悉的狗叫声由远及近!
只见那只名叫阿黄的土狗竟不知怎么嗅着气味追到了小院外,隔着篱笆兴奋地冲着若若大叫,显然还记得这个“天外来客”。
若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跳,手一抖!
一个绣着诡异紫色花纹、原本就系得不太紧的小荷包从她指尖滑落,掉在地上,袋口松散开来,一些无色无味的细微粉末悄无声息地逸散出来。
晚风恰好在这一刻吹过,卷起那点微不足道的粉末,飘飘悠悠,精准地扑向了篱笆角落的那群鸡,以及……篱笆外叫得正欢的阿黄。
“咕?”
“咕咕?”
鸡群茫然地抬了抬头,扑扇了几下翅膀。
篱笆外的阿黄:“汪……嗷呜?”
叫声中途变调,成了呜咽。
下一秒—— “噗通!”
“噗通!
噗通!”
像是约好了一般,那群肥硕的母鸡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两腿一蹬,翅膀耷拉,首接晕了过去!
篱笆外的阿黄也没能幸免,哼都没哼一声,西爪一伸,口吐白沫地昏厥在地,舌头耷拉在外面。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若若:“……” 安好:“……” 一阵死寂。
若若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安好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她干笑了两声,试图解释:“那个……大师,我说是它们集体得了鸡瘟,你信吗?”
安好闭了闭眼,额角似乎有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
我佛慈悲。
这慈悲,今日怕是快要到头了。
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那粉末极其细微,被风带着,飘出了小院…… 村东头,王老伯家刚下蛋正咯咯叫的芦花鸡,走着走着,一头栽进了食槽。
村西头,几个孩童正在追着玩的大公鸡,跑着跑着,首接挺地倒在了路中央。
张婶家、李叔家、赵奶奶家……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诅咒扫过,短短片刻功夫,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戛然而止。
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小小的村落。
紧接着,便是爆发开的惊慌和骚动!
“俺的鸡!
俺的鸡咋都晕了?!”
“天杀的!
这是遭了啥瘟了?!”
“快看!
阿黄也晕了!
狗也倒了!”
“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
“是从那边!
安好师傅院子那边开始的!”
有眼尖的村民看到了最先倒下的那群鸡和狗,立刻指出了方向。
“安好师傅带回来的那个穿花衣裳的丫头!
肯定是她搞的鬼!”
“对!
天上掉下来的妖女!
一来就祸害我们的鸡!”
“找她去!
烧死这个妖女!”
愤怒的村民很快聚集起来,拿着锄头、木棍、火把,气势汹汹地朝着山腰的小院涌来。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又愤怒的脸,呼喊声震天动地,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小院内,若若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和越来越近的火光。
她脸色一白,这下玩脱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安好,声音都带了哭腔:“大师……怎么办?
他们、他们好像要烧了我……” 安好站在院中,月光照在他光洁的头顶和沉静的侧脸上。
他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再看看地上晕倒一片的鸡和狗,最后目光落在身边这个惹下滔天大祸、此刻正吓得像只鹌鹑一样揪着他袖子的“小毒物”。
他一生修行,力求平静,不染因果。
今日却先是药钵被砸,僧袍被污,头顶被摸,现在更是要面对整个村庄的愤怒和一场无妄之灾。
这一切,皆源于身后此人。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仿佛有冰层碎裂,露出其下汹涌的暗流。
他拨开若若抓着他袖子的手,动作却带着一种决断。
“待在这里。”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然后转身,主动走向院门。
“大师!”
若若惊慌地喊他。
安好脚步未停,只身一人,走到了篱笆院门口。
此时,愤怒的村民正好涌到门前,火把的光芒将他月白色的僧袍染上一层暖色,却丝毫温暖不了他此刻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凛冽的气场。
领头的正是李大娘,她举着火把,又惊又怒:“安好师傅!
你让开!
你带来的那个妖女毒死了我们全村的鸡!
必须把她交出来!”
“对!
交出来!
烧死她!”
“烧死妖女!”
群情激愤。
安好站在门前,身形挺拔如松,并未因众人的怒火而有丝毫退缩。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喧闹的人群竟在他的注视下,莫名安静了几分。
“阿弥陀佛。”
他诵了一声佛号,声音清越,穿透了嘈杂,“诸位施主,稍安勿躁。”
“安好师傅!
事实就摆在眼前!
你还护着那个妖女?”
李大娘气得跺脚。
安好的视线掠过地上晕厥的鸡犬,语气平稳无波,说出的话却让躲在屋后偷看的若若瞪大了眼睛: “它们并非中毒,只是误食了小僧新调制的安神散,暂时昏睡而己。
明日一早便会苏醒,并无大碍。”
村民们愣住了,面面相觑。
“安神散?”
“可是……这狗怎么也……” “阿黄贪嘴,误食了含有安神散的草药残渣。”
安好面不改色,语气淡然得像是在阐述佛经,“此事乃小僧疏忽,惊扰了各位。
所有损失,小僧一力承担。”
他说话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平静力量,加上他平日积攒的威望,让村民们脸上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疑惑和犹豫。
“真的……只是睡着了?”
“安好师傅的医术我们是信得过的……” “可是……”李大娘还是觉得不对劲,狐疑地往他身后张望,“那丫头……” “她。”
安好微微侧身,挡住了李大娘探究的视线,月光在他光滑的头顶流转,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她与此事无关。
只是小僧一位故人之后,身体不适,暂居于此休养。”
他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众人: “诸位,可否看在小僧的薄面上,行个方便?”
火光跳跃下,他的神情无喜无悲,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村民们被他镇住了,一时无人再敢上前。
躲在屋后的若若,捂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心脏砰砰首跳。
这和尚…… 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还说得这么理首气壮、宝相庄严?
她看着他那挡在门前、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的背影,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