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柔被查出尿毒症的时候,我们家的天,塌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表现的。
我妈李婉当场就晕了过去,我爸苏振邦一个晚上抽了三包烟,一向冷静自持的哥哥苏明轩,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
我呢?我正蹲在医院冰冷的长廊尽头,一遍遍地给我妈打电话,没人接。
我只是去学校参加一个重要的设计竞赛,就错过了这场天崩地裂。等我拿着一等奖的奖杯兴冲冲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祝贺,而是一屋子的死寂和绝望。
“念念,你回来了。”我爸哑着嗓子开口,疲惫地指了指沙发,“坐。”
我不安地坐下,奖杯被我紧紧抱在怀里,那点获奖的喜悦,在凝重的空气里,显得那么可笑。
“柔柔……生病了。”我爸说,“很严重,尿毒症,需要换肾。”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苏柔,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是我爸在外面的风流债,五年前才被领回家。她身体一直不好,林黛玉似的,走两步就喘,全家都把她当琉璃娃娃一样捧着。
“那……找到合适的肾源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爸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第一次用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哥苏明轩也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妈李婉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抱我,而是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冷。
“念念,”她说,“医生说了,亲属之间的配型成功率是最高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我跟柔柔,不是同母。”我提醒她。
“但你们是姐妹啊!”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你身体这么好,从小连感冒都少有!柔柔那么可怜,她才二十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我爸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意思是,我们希望,你也去做个配型检查。”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三张我最熟悉、最亲爱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他们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期盼,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罩在里面,让我喘不过气。
我是个设计系的学生,我知道捐肾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割块肉,那是在身体里摘掉一个重要的器官,会留下巨大的创伤,会影响未来的生活质量。
可是,看着我妈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爸一夜之间冒出的白发,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吧。
“好。”我说,“我去做检查。”
那一刻,我看到他们三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为了家人,我愿意去尝试的开始。
我没想到,那是我二十年人生里,所有温情和爱意的……终点。
配型结果出来那天,天气很好。
我一个人去的医院。医生看着报告,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苏小姐,”他说,“恭喜你,配型非常成功。”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为苏柔高兴,又有点为自己害怕。
我拿着那份报告回家,像拿着一份沉甸甸的判决书。
我爸和我哥都在家,他们看到我手里的报告,眼睛都亮了。
“怎么样?”我爸急切地问。
“成功了。”我说。
“太好了!”我爸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甚至忘了掩饰他语气里的兴奋,“柔柔有救了!柔柔有救了!”
我哥苏明轩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用力。“念念,辛苦你了。哥……谢谢你。”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不情愿,似乎也被这声“谢谢”冲淡了。
是啊,那是我妹妹,救她是应该的。
我妈从厨房端着水果出来,脸上也久违地有了笑容。“念念回来了?快来吃水果,妈特地给你买的。”
一切好像都很好。
苏柔得救了,家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又成了那个被爸爸妈妈哥哥疼爱的小公主。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点头,做了手术,我们家就能回到从前。
手术日期定在下个月。我爸开始给我找最好的营养师,每天给我炖各种补品。我妈几乎承包了所有家务,不让我动一根手指头。我哥也放下工作,陪我的时间多了起来。
他们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踏实。
我甚至开始主动去了解肾脏移植手术的细节,安慰自己,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少一个肾,只要好好休养,也能正常生活。
我为我的家人,心甘情愿。
直到那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我爸妈压抑的争吵声。
“振邦!你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可是念念啊!”是我妈的声音。
“不然呢?”我爸的声音很冷,“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苏柔等不了了!再说,我们养了她二十年,好吃好喝地供着,现在让她报答我们,难道不应该吗?”
“可那是一颗肾啊!不是一件衣服一个包!她以后的人生怎么办?”
“她的人生?李婉你搞搞清楚!她苏念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苏家给的!没有我们,她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是她为这个家,为柔柔,做出一点牺牲的时候了。”
我浑身冰冷,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原来……是报答吗?
原来,是牺牲吗?
原来,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吗?
我正想推门进去问个清楚,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我爸看着站在门口的我,脸色一变。
我妈也看到了我,眼神慌乱,想过来拉我。“念念,你……你都听到了?”
我没理她,我死死地盯着我爸,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爸看着我,沉默了很久。那种我熟悉的、属于商人的精明和冷酷,一点点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大概是觉得,既然被我听到了,也没必要再装了。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他说。
那是一份,二十年前的……亲子鉴定报告。
那张纸很薄,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上面的黑字白字,像一个个冰冷的嘲讽,刺痛了我的眼睛。
鉴定结果那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排除亲生血缘关系。
我,苏念,不是苏振邦和李婉的亲生女儿。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纸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叫了二十年“爸爸”“妈妈”的人,觉得他们陌生得可怕。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爸苏振邦的脸上,没有半分愧疚。他只是捡起那张纸,小心地折好,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笔生意。
“当年医院抱错了。”他说,“我们找到柔柔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本来,没打算告诉你。想着,多一个女儿也挺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多一个女儿也挺好。
说得真轻巧啊。
“那现在呢?”我追问,“为什么现在又说了?就因为苏柔需要肾,而我,正好配型成功了?”
我爸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妈李婉终于忍不住,哭着上前来抱住我。“念念,你别怪你爸。我们也是没办法……柔柔她……她真的快不行了。”
我僵硬地推开她。
“所以呢?”我看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所以,我就活该被牺牲吗?就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所以我的身体,我的人生,就可以被你们拿来当成救她的工具吗?”
“不是工具!”我爸厉声打断我,“苏念!我们养了你二十年!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难道是假的吗?现在苏柔病了,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你救她一命,就当是……报答我们这二十年的恩情,不行吗?”
报答。
又是这个词。
原来,亲情在他们眼里,是可以这样计算的吗?二十年的爱,可以直接换算成我身体里的一个器官吗?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如果,配型成功的是哥哥呢?你们也会逼他吗?”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胡闹!”他呵斥道,“明轩是苏家的长子!他要继承公司,他的人生不能有任何闪失!”
哦。
原来是这样。
因为哥哥是苏家的继承人,所以他的人生不能有闪失。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被抱错的、鸠占鹊巢的假货。所以我的人生,就可以随便牺牲,是吗?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碎得那么干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地狱。
我爸不再伪装他的慈爱,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即将被处理掉的资产。我妈每天以泪洗面,见了我就哭,求我救救苏柔。
苏柔也从医院搬回了家。她瘦得不成样子,脸色苍白,走两步就要人扶着。她见了我,总是怯生生地叫我“姐姐”,然后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说:“姐姐,我不想死。”
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的方式,给我施加压力。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罪人。仿佛苏柔的病,都是我的错。仿佛我不点头捐肾,就是冷血无情,就是忘恩负义。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我试图用这种方式反抗,但换来的,只是他们更强硬的态度。
我爸停了我的银行卡,没收了我的手机。他说:“在你同意手术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我被软禁了。
在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里,我成了一个囚犯。
唯一让我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是哥哥苏明轩。
他出差刚回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他是这个家里,最疼我的人。他会带我翘课去游乐场,会在我被爸妈骂的时候偷偷给我塞糖,会在我参加设计比赛时,比我自己还紧张。
他一定会帮我的。
那天晚上,他回来了。
他推开我房间的门,看到憔悴的我,愣住了。
“念念?你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他快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那张亲子鉴定,爸妈的逼迫,苏柔的病。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着他,哀求道:“哥,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害怕。”
苏明轩抱着我,身体有些僵硬。
他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
他的沉默,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念念,”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涩,“爸妈他们……也是太着急了。柔柔她……情况确实很不好。”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所以呢?”我问,“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去捐肾吗?”
他躲开了我的眼神。
“念念,她是我亲妹妹。”他说。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捅穿了我的心脏。
是啊。
苏柔,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那我呢?我苏念,算什么?
一个被养了二十年的,假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