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独宠我因一笔簪花小楷,像极了他早逝的白月光。 三年来,我夜夜跪在龙榻边抄经,
腕骨酸痛换得步步高升。 直到冷宫深处,我遇见被铁链锁着的枯瘦女人。
她竟是我以为早已病故的元后。 她用指甲在我掌心刻下血字: “快逃,
他爱的只是我们像‘她’。” “而‘她’的笔迹,也是模仿另一个已死之人。
”入宫那日的天,是种闷得人心口发慌的铅灰色。一乘再普通不过的青绸小轿,
悄无声息地抬进了皇宫西北角的侧门,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未惊起。没有嫁衣,没有喜乐,
甚至没有一道明发六宫的册封旨意。沈知薇坐在轿中,指尖冰凉,
紧紧攥着袖中一枚温润的旧玉环,那是阿娘偷偷塞给她的,说是能压惊辟邪。
轿帘被一只养尊处优、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一张白净无须、堆满程式化笑意的脸,
是内务府总管太监李德全。“沈才人,陛下有旨,今夜由您侍寝。请下轿吧。”心,
猛地一沉,旋即荒谬地窜跳起来,撞得胸口生疼。侍寝?入宫第一夜?这于礼不合,
更于制不合。她这样几乎等同于被“献”进来的女子,
原以为至少能有几日喘息……不容她细想,已被几个垂眉敛目的嬷嬷裹挟着去沐浴、熏香。
热水蒸腾着名贵的香露气息,却暖不透她寸寸冷却的肌肤。最后,
一袭薄如蝉翼的云纱寝衣罩在身上,外头用一床锦被裹紧,被人抬着,
送入那九五至尊的寝殿——紫宸殿。殿内极暖,地龙烧得空气微微扭曲,
浓重的龙涎香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烛火通明,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纤尘毕现,
却也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响在耳边。
她被轻轻放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上。锦被撤去,寒意瞬间侵袭,激起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云纱之下,肌肤裸露,羞耻与恐惧交织着攀升。“跪好。”一个声音从前方的高榻上传来,
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天生帝王般的威压,不容置疑。沈知薇依言,垂下头,
跪直了身体。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袍角,
以及一只随意搭在膝上、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有太监无声无息地端来一张紫檀矮几,
置于她面前,又轻手轻脚地放下白玉镇纸、御制洒金宣、一方雕龙纹的松烟墨砚,
还有一支看起来便知价值不菲的狼毫笔。“抄。”那个声音又响起,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心经》。直到朕让你停。”沈知薇指尖猛地一颤。所有的惶恐、猜测、屈辱,
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着落,又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她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声音轻而稳:“是,臣妾遵旨。”她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蘸饱了墨。
手腕悬空,凝神片刻,落笔。雪白的宣纸上,流淌出一行行极其漂亮灵动的簪花小楷。
笔触轻灵,似翩然欲飞,转折处细腻柔和,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易察觉的娇憨。
这是她苦练了十年的成果,不,是模仿了十年。
从接到那道来自沈家背后、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密令开始,
从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或将系于这手字开始,
她就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临摹那几页泛黄的、不知来自何人的字帖。
殿内只剩下狼毫擦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时间在笔尖缓慢流淌,
变得粘稠而漫长。膝盖从尖锐的刺痛逐渐变为麻木,手腕从酸涩到僵硬,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她不敢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抄写。墨迹干了又凝,
一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宣纸被太监无声收走,又有新的、冰冷的纸张铺陈过来。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高榻上的人,忽然动了。明黄色的身影笼罩下来,
带着一种淡淡的、却极具压迫感的清冽气息。他停在她身侧,俯身,
拾起一张她刚刚抄写完的经文。他的手指修长,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拈着那页洒金宣,
久久地、专注地凝视着上面的字迹。沈知薇屏住呼吸,
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头顶那两道目光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一遍遍描摹着那些墨迹,灼热,
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与迷恋。然而那迷恋的对象,清晰无误,
是她笔下的字,而非她这个人。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卑微地低着头,
心却在一片冰冷的了悟中,缓缓沉静下去,沉入一片无声的黑暗里。果然,如此。良久,
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叹息落下。接着,他冰凉的指尖,竟轻轻拂过她的发顶,
一触即离,如同触碰一件珍贵的瓷器。“很好。”他说,
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一种奇异的慰藉,“以后,每晚都来。”“是,
皇上。”她的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从那一夜起,
沈知薇成了这后宫之中最特殊的存在。她位份低微,初入宫不过才人,却夜夜承“宠”,
恩赏之隆,甚至越过了那些家世显赫、位份尊贵的妃嫔。
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珍稀药材……如同流水般涌入她所居住的偏僻殿宇“锦瑟轩”。
内务府的太监见了她,永远是笑得最谄媚、腰弯得最低的那一个。宫中上下,无人不侧目,
无人不私语。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夜,她在紫宸殿那富丽堂皇的牢笼里,经历着什么。
永恒的跪地,抄经,抄诗,抄写一切他想要看到的、属于那个“她”的字迹。
他有时会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不远处的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写,目光沉沉,
让她如芒在背;有时则会疲惫地倚靠着,闭目养神,但无论他看似多么放松,
只要她的笔尖稍有停顿,或者某一笔的韵味不够神似,那道冰冷锐利的视线便会立刻扫过来,
无声无息,却足以让她瞬间冷汗涔涔,如坠冰窟。他通过她,
在贪婪地收集着另一个人的影子。宫里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嫉妒、揣测、恶意的中伤,
像暗处滋生的苔藓,湿冷滑腻。她听得懂那些妃嫔们笑语盈盈背后的毒刺,
也看得懂某些高位妃嫔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机。但她靠着一手足以乱真的字迹,
和那份帝王透过她执着追寻另一个幻影的畸形的需要,不仅活了下来,
还一步步艰难地向上攀爬。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日夜,如履薄冰,
战战兢兢。她甚至学会了在抄写时,刻意在某些不起眼的笔画上,
留下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属于她自己的涩滞——不能完全像,完全像了就失去了替身的价值,
也可能触怒龙颜;但要比这宫里其他所有人都像,
像到足以慰藉他那份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相思,又隐隐带着一点“并非本人”的遗憾,
让他持续地追逐,持续地需要她这个赝品。这是一场行走于万丈深渊之上的危险游戏。
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那双原本清澈的杏眼里,
属于少女的天真光彩渐渐被一种谨慎的、洞察的平静取代。她开始仔细观察这座吃人的宫殿,
记下每一个可能有用的人,每一条可能通向生路或者死路的脉络。
她暗中将皇帝赏赐的那些华而不实的珠宝古玩,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一点点兑换成金银,
小心翼翼地打点着某些关键环节的低等宫人——不是为了争宠,只是为了能听到更多消息,
能让自己在这片无尽的冰海中,活得更久一点。关于那个“她”,她所知依旧寥寥。
只隐约探得似乎姓苏,是皇上还是亲王时便陪伴在侧的恋人,早逝,死因成谜。
皇上登基后追封了“纯懿皇贵妃”,但宫中严禁任何议论此人。
那是皇帝心口一道不能碰的朱砂痣,是龙椅上一条沉睡的、触之即死的逆鳞。而她,沈知薇,
不过是侥幸得了那一点朱砂痣余温的影子,一件趁手的工具。偶尔,在抄写间隙,
当他对着她写就的厚厚一叠字出神时,她会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抬眼瞥一下那个男人。
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有时那双深邃的眼里会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缱绻与哀伤。
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更像一个困在旧日梦境里、找不到出路的伤心人。但那点短暂的、近乎人性的脆弱,
从不会在她面前停留太久。下一刻,当他转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时,
那里面的冰冷和审视便会瞬间将她打回原形,提醒她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替身,
一个容器,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被摧毁的赝品。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
不要被那偶尔流露的假象所迷惑。帝王的温情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怜悯是淬了毒的匕首。
又是一个雷雨夜。狂风卷着暴雨,疯狂抽打着琉璃瓦和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电光如银蛇,
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天幕,瞬间照亮殿内,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仿佛要将这巍峨的宫殿彻底劈开。紫宸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只是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压抑。
皇帝似乎心情极糟,批阅奏折时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戾气,
御笔落下时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破纸背。她跪在下面,
更加小心地誊抄着一首据说亦是出自那位苏姑娘旧日的诗作,每一个字都凝神静气,
力求分毫不差。“抬头。”她依言抬头,垂着眼睫,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似乎想穿透这层年轻娇嫩的皮囊,看清内里究竟藏着怎样的魂魄。
“你说,”他声音低沉,裹挟着窗外的风雨声,有些模糊不清,“她当年,写这首诗的时候,
会在想什么?”沈知薇心头猛地一紧。这是一个陷阱。回答知道,是僭越窥探;回答不知道,
是无能蠢钝。她垂下眼睫,声音轻而稳,刻意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臣妾愚钝,
不敢妄测先人心思。只是笔下临摹时,似能感其笔意间欢欣流动,如见春日暖阳,繁花盛景。
”皇帝盯着她,良久,忽然从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
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嘲讽:“繁花……是啊,她最爱繁花了。”他挥挥手,
语气重新变得淡漠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继续抄。今夜抄不完,
不许停。”雷声再次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她低下头,继续运笔,
背后却早已惊出一层黏腻的冷汗。后半夜,皇帝终于歇下了。她也得以暂停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