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深如墨,万籁俱寂。只有一盏孤灯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曳,像是被遗忘在人间的星辰。
执灯的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女,她步履沉稳,仿佛能透过脚下的土地感知前路。
灯火在她手中轻轻晃动,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痕。许真真记得,
自己第一次感知这个世界,便是通过一盏灯的温度。那是六岁那年,父亲的葬礼上。
奶奶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持着一盏自制的油灯。灯盏很轻,
灯油的味道却很重,混杂着山里夜露的清冷和葬礼上香烛的苦涩。“真真,握紧了,
这是给你爸爸照路的灯。”奶奶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很久,
“让他看清楚去天上的路,别再在人间受苦了。”年幼的许真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却能感觉到周围弥漫的悲伤。她看不见,却能听见——听见姑姑们压抑的啜泣,
听见爷爷沉重的叹息,听见风吹过山林时带来的呜咽。而她手中的那盏灯,
散发出温暖的触感,成为那个寒冷夜晚里唯一的慰藉。山路崎岖,奶奶走得很慢,
爷爷的腿脚不便,却坚持要亲自为儿子送行。许真真感觉到爷爷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知是因为腿疼,还是心痛。“送魂夜,点灯月,引生魂,到天边,升星辰,
落故人......”爷爷低声吟唱着古老的调子,那声音苍凉而厚重,
像是从很远古的时代传来。许真真不明白词意,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那是父亲生前最后一件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块,已经被她摸得起了毛边。突然,爷爷脚下一滑,
险些摔倒。奶奶急忙去扶,手中的灯盏剧烈晃动,几滴滚烫的灯油溅到许真真的手背上。
她吃痛地缩回手,灯盏应声落地,玻璃罩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刺耳。“哎呀!
这怎么是好!”奶奶惊呼道,声音里满是惶恐,“送魂灯不能灭的啊!”黑暗中,
许真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听到奶奶摸索着寻找碎片的声音,爷爷沉重的喘息声,
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就在这时,一双手轻轻覆上她灼痛的手背。那手掌温暖而干燥,
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不要怕,灯还在。”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清澈如山涧溪流。
许真真听到“咔嚓”一声,一簇火苗重新燃起,映照在她看不见却能感知世界的面庞上,
带来温暖的触感。“知辰?你怎么来了?”奶奶惊讶地问道。
少年将新点燃的灯盏递到许真真手中:“不放心你们走夜路。灯油我已经添满了,
足够走到山顶。”那是许真真第一次“遇见”李知辰,虽然她看不见他的模样,
却永远记住了那个声音——像是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许多年后,许真真才明白,
那一夜李知辰的出现并非偶然。作为点灯世家的传人,
他早已习惯了在暗夜中为迷途的灵魂引路,无论是逝去的,还是活着的。
二许真真成为李家养女的过程,在这个迷信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李家是不是疯了?收养那个灾星!” “听说她克死父母,现在又要去克李家了?
” “点灯的人家就是不一般,连灾星都敢收。”这些流言蜚语,许真真或多或少都能听到。
她虽然看不见说话人的表情,却能从那刻意压低的嗓音和突然的沉默中感知到恶意。
六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什么是排斥,什么是恐惧。被领养那天,许真真固执地站在屋内角落,
手里紧紧攥着奶奶给她的手帕,不肯踏出门槛。她害怕又一次被拒绝,
害怕自己的“灾运”会连累这个愿意接纳她的家庭。门外,李家人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没有不耐烦。“真真,”最终是李知辰先开了口,他的脚步声很轻,
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说你喜欢听故事?我知道山里有棵老槐树,活了三百多年,
见证过好多好多故事。你想去听听吗?”许真真犹豫着,小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或者,
我们可以先去小溪边?这个季节,溪水里有好多小蝌蚪,游起来像一个个会动的小逗号。
”李知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施舍,只是纯粹地分享着美好。那一刻,
许真真突然生出了一丝勇气。她慢慢伸出小手,感觉到李知辰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引领她走出昏暗的屋内,步入阳光之下。李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子的最东头,
与其他人家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这不是李家选择的,
而是村民们自发地疏远这个“不吉利”的点灯人家。许真真很快发现,
李家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村里人大相径庭。养父李厚土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有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他从不因为许真真看不见而限制她的活动,
反而手把手教她认盲文,告诉她每一种植物的形状和气味,教她使用各种家用电器。“真真,
这是电饭煲,煮饭的时候这个指示灯会变红。” “这是热水器,往左拧是热水,
往右是冷水。” “这是你的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桂花树,秋天开花时,整个屋子都是香的。
”养母林静婉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檀香气,说话声音轻柔得像春风吹过柳梢。
她为许真真梳头编辫子,给她做漂亮的花裙子,在她做噩梦时整夜守在床边哼唱摇篮曲。
最让许真真惊讶的是李家的爷爷奶奶。在重男轻女的山村里,
两位老人却因为家里终于有了个女孩而欣喜不已。奶奶会偷偷塞给她糖果,
爷爷会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的头顶,叫她“小孙女”。而李知辰,那个比她大五岁的少年,
则成了她与这个世界之间最温暖的桥梁。“真真,今天下雨了,
雨滴在瓦片上跳舞的声音真好听。” “快来摸摸看,我在溪边捡到一块石头,
形状像个月亮。” “我给你读首诗吧:‘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李知辰从不避讳谈论许真真的失明,也从不过分强调她的残疾。
他只是用语言为她描绘这个世界的模样,
让她用耳朵、用指尖、用心去“看见”那些被常人忽略的美好。许真真逐渐意识到,
李家人之所以被村民疏远,不仅因为他们从事着“不吉利”的点灯行业,
更因为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在村民们看来,死亡是可怕的、污秽的,
需要避而远之;而在李家人眼中,死亡只是生命轮回的一部分,值得尊重和温柔相待。
三许真真十岁那年,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跟随李知辰去点灯。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
村里一位百岁老人安然离世。按照传统,需要点灯人为其引路送行。“你真的想去吗?
”李知辰认真地问,“山路很难走,而且很晚才能回来。”许真真坚定地点头:“我不怕。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怎么送星星的。”李知辰沉默片刻,
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好,但你要答应我,紧紧跟着我,不能独自行动。
”许真真感觉到李知辰在她手心放了一件东西——是一根细长的竹杖。
“这是我小时候学路时用的探路杖,”李知辰解释道,“你用它试探前面的路,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抬脚,什么时候该小心。”就这样,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走上了点灯的山路。李知辰手持引路灯走在前面,
许真真握着竹杖跟在后面,仔细听着他的指引。“前面有块石头,迈过去。
” “左边是陡坡,靠右走。” “小心,这里有个水坑。”许真真惊讶地发现,
自己在山路上行走时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能通过回声判断前方的地形;她的触觉通过竹杖传递来的信息,
建出路径的轮廓;甚至她的嗅觉也能帮助她辨别方向——松树的清香表示他们正在穿过林地,
泥土的湿润气息暗示附近可能有溪流。最让她安心的是李知辰的存在。
他的脚步声稳定而清晰,他的指示简洁而准确,他的呼吸平稳而深沉。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
他成了她最可靠的引路人。到达山顶时,夜已深沉。繁星满天,仿佛触手可及。
李知辰点燃引路灯,开始吟唱那古老的送魂调。他的声音不再是少年人的清亮,
而是多了一份庄重和深沉,在夜空中回荡,与星辰共鸣。许真真静静地站在一旁,
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虽然看不见,
但她能感知到某种变化——空气中的能量在流动,仿佛有什么轻盈的东西正随着歌声升腾,
向着星空飞去。仪式结束后,两人并肩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休息。夜风微凉,
李知辰脱下外套披在许真真肩上。“哥哥,”许真真轻声问,“在挑灯上山的时候,
你不会害怕吗?”李知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我们送走的,
是人们的思念。”他继续解释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未说出口的话,未了结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