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的风带着黄昏的燥热，吹得路边野草簌簌作响。男孩在老槐树下醒来，
脊背被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天色暗得发紫，云层压得很低，要晚了。
林叶爬起来就往那栋灰败的筒子楼跑，肺叶像破了的风箱，扯得喉咙口泛起铁锈味。
九月的风裹着黄昏的燥热，黏腻地贴在人皮肤上，吹得路边几丛顽强的野草簌簌低响，
像是在交头接耳。林叶在那棵老槐树下猛地惊醒，像是被人从深水里硬拽出来，
后背被粗糙皲裂的树皮硌出一片深红的印子，闷闷地疼。他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
天光已经沉了下去，变成一种浑浊的、不祥的紫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顶和树梢，
喘不过气。心脏骤然一缩。要晚了。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盖有些发软，
顾不上拍打沾在裤子上草屑尘土，朝着那片灰败的筒子楼玩命地跑。
瘦小的身子撞开凝滞闷热的空气，肺叶像个彻底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火烧火燎，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坑洼不平，此刻像没有尽头。
楼道的凉意混着隔夜的馊臭扑面而来，他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
生锈的铁扶手模糊地闪过他惊慌的脸。停在自家那扇暗红色的铁门前，油漆剥落得斑驳不堪。
他扶着墙，胸口剧烈起伏，试着平复呼吸，
却吸进了更多陈年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腻饭菜气。钥匙***锁孔，
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门开了一条缝，更浓稠复杂的气味汹涌而出。
是食物腐坏的酸味，是药物刺鼻的苦味，是排泄物沤久了令人作呕的骚臭，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在慢慢烂掉的气息。它们搅拌在一起，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客厅逼仄而混乱，杂物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光线昏暗，
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勉强亮着。眼神下意识地投向里屋那张床。
那个女人被几根布绳拘束着手脚，固定在床头，整个人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套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邋遢睡衣。花白的头发一绺绺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是嬷嬷先看见他的。老太太正弯着腰，手里端着一个塑料盆，收拾着床边的污秽，
脸上是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她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睛看了林叶一眼，没说话，
只是朝床边微微努了努嘴。床上那枯瘦的女人也看见了他。
她混沌失焦的眼睛忽然亮起一点骇人的光，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
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音节。她被绑住的手腕艰难地抬起，
枯枝一样的手指朝着他的方向抓挠，急切地想要拥抱他。
“林叶……林叶……我的……”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带着一种癫狂的、令人心颤的渴切。
林叶僵在门口，嘴唇抿得死紧，喉咙里的铁锈味更重了。他没应声，只是看着，
脚像钉在了原地。嬷嬷叹了口气，端着盆子蹒跚地走向角落。就在这时，
女人脸上的慈爱和渴望骤然碎裂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林叶脸上，
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瞬间被疯狂的恨意取代。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挣扎，绳索勒进皮肉，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啊——！畜生！畜生！
”尖利的咒骂猛地撕裂了屋内凝滞的空气，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不得好死！骗我！骗我！
打我……骂我贱……你不是人！陈志宏！你不得好死！”陈志宏。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
扎进林叶的耳里。她骂的是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林叶的父亲。那个外表斯文，
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却在外面养了情人，
回来对妻子拳打脚踢、用最恶毒的语言贬低践踏，最终将她逼疯的男人。她看着他，
却又不是看他，她看的是他脸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酷似那个男人的轮廓。“你跟他一样！
一样！孽种！小畜生！”她的唾沫星子喷溅出来，眼神狂乱，诅咒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林叶的脸褪得一点血色都不剩，身体细微地发起抖来。那些恶毒的字眼不是第一次听，
却每一次都像滚油浇在心口。嬷嬷试图去安抚女人，却被她挣扎着推开。
就在这片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疯狂咒骂声中，一阵清脆、规律，
甚至带着点悠闲意味的门***响了起来。叮——咚——声音刺耳地割裂了屋内的喧嚣。
床上的女人像被骤然掐住了脖子，咒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她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拼命地想往角落里缩。嬷嬷脸色一僵，
慌乱地看向门口。林叶猛地回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坠下去。
他挪动僵硬的脚步，走到门后，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冷汗，迟疑地握住门把。拧开。
门外楼道的光线勾勒出两个身影。前面是那个男人，陈志宏，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屋内的混乱，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而他手里牵着的，是一个穿着干净小西装、脸蛋红润、眼神里带着好奇与一丝怯生的男孩，
年纪看上去，和林叶差不多大。男人的目光越过林叶，落在屋里那张床上，声音平静无波，
却冷得掉冰渣：“又闹？”他的视线转回来，落到林叶苍白失措的脸上，顿了顿，
然后轻轻推了推身边小男孩的后背，语气淡漠地吩咐。“林叶，这是你弟弟，以后住家里。
”第二天，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水，粘稠而令人窒息。那个新来的男孩，陈皓，
穿着崭新的衣服，像只受惊又好奇的雀儿，躲在父亲陈志宏的身后，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以及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林叶。矛盾爆发得猝不及防。
下午，陈志宏出门应酬，嬷嬷在里间照顾突然安静下来的母亲。客厅里，
陈皓摆弄着他带来的一个精致的合金小车模型——那是陈志宏刚给他买的。
林叶正埋头擦拭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腻桌面。忽然，“哐当”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男孩响亮而委屈的哭声。林叶惊愕抬头，看见那只合金小车摔在地上，
轮子都掉了两个。陈皓坐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小手指着他：“哥哥……哥哥抢我的车，
还把它摔坏了！哇——”林叶愣住了，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根本没有碰过那个玩具。嬷嬷闻声颤巍巍地出来，看着这场面，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傍晚，陈志宏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陈皓立刻扑上去，哭诉着“哥哥”的“恶行”。
陈志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地射向林叶，
甚至没有问一句“是不是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刚来第一天你就不能安分点？
他是你弟弟！一点当哥哥的样子都没有！跟你那个妈一样，尽会惹是生非，晦气！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进林叶的心里。他死死咬着下唇，低着头，
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球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他没有辩解，
他知道那没有任何用处，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斥骂甚至耳光。他默默地转身，拿起角落的扫帚，
继续收拾满地狼藉。背影瘦小，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清晰地凸出，显得那么单薄又倔强。
夜深了。家里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去。
父亲的鼾声、里间母亲偶尔的呓语、弟弟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反而衬得夜更加死寂。
林叶躺在厨房隔出来的小隔间地铺上，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白天那场冤枉和父亲冰冷的指责像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心。胸口闷得发痛，他悄悄爬起来，
像只猫一样踮脚溜出家门，躲到了楼下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九月的夜风已经有了凉意，
吹得树叶沙沙响。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他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决堤。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哭声是死死压抑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可怜又无助。他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林叶？”他吓得猛地一颤，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看到一张清隽温和的脸。是季宁哥哥。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
显然是刚下晚自习回来。楼道的灯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光。
林叶慌忙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痕，越擦越脏，样子狼狈极了。他想逃跑，
却被一种莫名的渴望钉在原地。季宁没有像别人那样露出嫌弃或好奇的表情，他只是蹲下身，
视线与林叶齐平，从书包侧袋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声音很轻：“怎么了？
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哭？”他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带着令人安心的凉意和温柔。
林叶捏着纸巾，手指绞得紧紧的，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眼泪掉得更凶。
他其实知道季宁哥哥晚自习该回来了，他偷偷跑下来，未尝没有抱着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能远远看一眼这个唯一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不会骂他欺负他的哥哥。
却没想过会被直接撞见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季宁没有追问，只是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因为……家里新来的弟弟吗？”筒子楼里几乎没有秘密，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开。林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季宁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平和的理解。“别哭了，”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林叶瘦削的背，
“你爸爸他……可能只是一时没弄清楚。”这话很苍白，但季宁的语气很真诚。
林叶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季宁哥哥的手很暖，拍在背上的力道很轻，
带着一种让他想依赖的安抚。他记得很清楚，以前妈妈刚疯的那阵，
邻居的小孩都骂他是“疯子的儿子”，朝他扔石头，只有季宁哥哥会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皱着眉对那些孩子说“别这样”。后来家里出了那么多难堪的事，季宁哥哥遇见他，
也从来不会嘲笑或者躲开，有时还会悄悄问他一句“吃饭了吗”。对他而言，
季宁哥哥就像是这片灰暗压抑的天地里，唯一漏下来的一缕微弱却温暖的光。“夜里凉，
快回去睡觉吧。”季宁看他情绪稍微平稳了些，轻声劝道，“明天还要上学呢。
”林叶用力点了点头，用纸巾胡乱擦了把脸，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季宁站起身，
对他笑了笑：“快上去吧，我也回家了。”看着季宁转身走进单元门的背影，
林叶才慢慢从树影里走出来。夜风吹在他湿漉漉的脸上，带着凉意，心里那块冰封的地方，
却好像被那短暂的温柔焐化了一点点。他抬头望了望自家那扇漆黑的窗户，深吸了一口气，
攥紧了手里那张皱巴巴、沾着泪水的纸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回去。
林叶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单元门洞里，像被巨大的怪兽吞噬。季宁站在老槐树下，
并没有立刻离开。晚风拂过他的校服衣角，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却吹不散萦绕在这栋破旧筒子楼周围的压抑。他微微蹙着眉，
清隽的脸上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担忧和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他听见了。刚才上楼前，
隐约从林家那扇总是紧闭的门后传来的尖锐哭闹、男人的斥骂，
以及那个新来的小男孩略显刻意的响亮哭声。在这隔音效果近乎于无的楼里，
很多秘密都无所遁形。他几乎能拼凑出发生了什么。那个叫林叶的男孩，
沉默得像墙角的影子，承受着一切不公和莫名的怒火。季宁还记得更早以前，
林叶的母亲还没彻底疯掉的时候，那是个虽然有些忧郁但还算温和的女人，
有时会笑着摸摸林叶的头。林叶也会露出难得的、属于孩子的腼腆笑容。
那时陈志宏看起来也还像个正常的丈夫和父亲，虽然偶尔能听到他们争吵，但很快又会平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变味的？是陈志宏升职后越来越晚归？还是那个传闻中的女人出现？
季宁记不清具体的时间节点，只记得林叶母亲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咒骂越来越恶毒，
而林叶的眼神也越来越沉寂，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
他见过陈志宏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出门，对邻居客气地点头，转头关上门，
门内就传来压低的咆哮和东西摔碎的声音。他也见过林叶躲在楼梯拐角，
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或者在楼下垃圾堆旁费力地拖拽着巨大的垃圾袋，
里面是他母亲弄脏的被褥衣物。季宁试过做点什么。小时候，
他会把林叶从其他孩子的围攻中拉出来。大一些，
他偶尔会把自己买的包子或苹果分一个给蹲在门口发呆的林叶，问他一句“吃了吗？
”林叶总是先警惕地看一眼家门，然后才飞快地接过去，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哥哥”。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是个学生，
寄宿在亲戚家读书，晚自习回来已是深夜。他的生活同样不宽裕，
未来同样需要拼命才能搏得出路。他无法介入那个显然已经腐烂的家庭内部，
那是狂风暴雨的中心，他这点微光，靠近了只会被轻易吹灭，
林叶带来更大的麻烦——比如激怒那个看起来斯文实则极度要面子且控制欲强的男人陈志宏。
就像今晚，他只能递上一张纸巾，说几句苍白的安慰。
他甚至不能邀请林叶去他寄住的地方坐坐，那不合规矩，也会让亲戚为难。
季宁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林家那扇漆黑的窗户。里面此刻是风暴过后的死寂，
还是新一轮压抑的酝酿？他不知道。他只希望那个孩子能再坚强一点，再忍耐一点。也许，
只有长大，离开这里，才是唯一的出路。季宁背好书包，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
也走进了单元楼。他的脚步很轻，心里却沉甸甸的。在这个夜晚，两个少年的命运短暂交汇，
又各自滑向未知的深渊。季宁能带走的，只是一份无力的关切和一声藏在心底的叹息。
老槐树更老了，树皮皲裂得更深。筒子楼越发破败，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和拆迁的传闻，
但依旧住满了为生活挣扎的人。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油烟、潮气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倦怠。
林家那个总是传出哭闹和咒骂的女人，终于安静了。她在某个秋末冬初的清晨，
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像一盏终于熬干了油的枯灯。她死时，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手腕上还有长期被束缚留下的深色淤痕。她解脱了，从无尽的痛苦、背叛和疯狂中。
她的葬礼简单潦草。陈志宏穿着一身黑西装，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沉痛，
接待着寥寥几个前来吊唁的远亲和老邻居。林叶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
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像一抹无声的影子。他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
他看着棺材里那张最终归于平静却扭曲的面容，心里空荡荡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母亲的死一起被埋葬了，连带着童年最后一点模糊的温暖记忆。
母亲死后不到半年，那个女人就登堂入室了。她叫柳芸，比陈志宏年轻不少，穿着时髦，
妆容精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优越感。她和她那个已经长得比林叶还高半头的儿子陈皓，
正式搬进了这个家。陈志宏似乎急于填补某种空缺，
或者只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他“真正”的家庭生活。这个家迅速被改造了。
母亲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彻底清除，换上了崭新的、闪着廉价光泽的家具和装饰品。
房间里弥漫起劣质香水的味道，掩盖了曾经那些难以言喻的气味，却另一种令人窒息。
表面上，他们成了“一家四口”。陈志宏依旧人模狗样，事业似乎更顺了些，
对柳芸体贴周到，对陈皓有求必应，努力扮演着好丈夫和好继父的角色。
柳芸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主人的地位，指挥着一切。
陈皓更是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王国。而林叶，
成了这个“幸福家庭”里最突兀的存在，一个多余的、碍眼的影子。他大学毕业了，
拿着一份还算不错的文凭。他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远走高飞，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但现实是冰冷的锁链。
陈志宏用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断绝了他的念想：“家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你柳阿姨身体不好，陈皓还在上学，需要人照顾。你出去找什么工作？能挣几个钱？
不如先在家帮衬着，以后爸给你找个稳妥的安排。”话语里的控制欲和私心，
***裸不加掩饰。他需要一個免费的佣人，
来处理这个重组家庭里所有琐碎、肮脏、耗时的杂事，也需要林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