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中混杂着一丝诡异的甜腥(那是“碧落散”残留的气息),从院内滚滚涌出,熏得人头晕目眩。
起初,左邻右舍只敢远远瞧着,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快意。
马有财平日嚣张跋扈,欺行霸市,攀附官府,早惹得天怒人怨。
如今这泼天的富贵转眼成了满门的尸首,着实令人心惊,却也难免生出“报应不爽”的感慨。
不知是谁先颤巍巍地探了一只脚过那高高的门槛,见并无异状,也无官差阻拦,贪婪便如野火般瞬间烧尽了恐惧。
“进去看看!”有人喊了一嗓子,声音因兴奋和紧张而变调。
如同堤坝决口,人群轰然涌入这曾经的禁地。
昔日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连在这门口多 站一会儿都会被豪奴驱赶,如今却可以肆意踏足。
眼前的景象宛如修罗场。
亭台楼阁依旧精美,却躺卧着各式各样的尸体——锦衣华服的主人、绫罗绸缎的妻妾、甚至襁褓中的婴孩,还有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仆役丫鬟,都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或安详或惊恐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灭顶之灾。
短暂的死寂后,疯狂的抢夺开始了。
“哎呀!这花瓶是官窑的吧!”一个干瘦汉子眼疾手快,抱起博古架上一个细颈瓷瓶就往 怀里揣。
“柜子!柜子锁着呢!里面肯定有好东西!”有人拿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斧头,拼命劈砍着红木衣柜上的铜锁。
女人们则尖叫着冲进内室,翻箱倒柜,争夺着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甚至梳妆台上那些她们叫不出名堂的香膏胭脂。
丝绸被撕裂,珠宝散落一地,被人争抢踩踏。
几个平日里被马有财欺压得最狠的村民,此刻更是红了眼。
他们抢得格外凶狠,仿佛要 将过去所受的屈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马有财!”一个曾被马有财强占了几亩水田的老佃户,啐出一口浓痰,狠狠吐在 马有财那肥胖浮肿、死不瞑目的脸上。
痰迹顺着惨白的皮肤滑落,混入早己凝固的血污。
“你也有今天!叫你霸我的田!叫你逼死我老伴!”他一边骂,一边粗暴地撕扯着马有财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苏绣锦袍,试图摘下他手指上 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因尸体僵硬,竟一时取不下,气得他对着那肥硕的手背又踩又跺。
另一个曾被马家恶仆打断过腿的货郎,瘸着腿,挤进人群,看到马有财的尸体,眼中爆 发出刻骨的恨意。
他手里没有家伙,便抡起手中刚抢到的一个铜质香炉,没头没脑地朝着尸体砸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还我腿来!还我营生!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还有那个因为交不起马家印子钱,女儿被强行拉去抵债,最终不堪受辱投井自尽的可怜父亲。
他没有叫骂,只是死死盯着马有财的脸,浑浊的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他颤抖着从怀 里摸出一个破旧的布娃娃——那是他女儿生前唯一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在马有财的胸口,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将口水吐在那张富态而此刻显得无比狰狞的脸 上。
“闺女......爹给你......报仇了......”他哽咽着,语无伦次。
更多的人加入了侮辱尸体的行列。
唾沫、泥土、甚至捡来的秽物,纷纷落在马有财和他 那些妻妾的尸体上。
昔日的威严富贵,在死亡和仇恨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只剩下一具具任人践踏的皮囊。
整个马宅彻底陷入了癫狂的混乱。
抢夺声、叫骂声、器皿破碎声、发现财宝的狂笑声交 织在一起,与这满地的尸首构成了一幅极端讽刺与荒诞的画面。
人们在这死亡的盛宴上,疯狂地啃食着马家遗留的残骸,人性中的贪婪、仇恨、卑微与野蛮,暴露无遗。
首到有眼尖的人发现库房也被撬开,里面堆着更多的金银铜钱和粮食布匹时,人群彻底疯狂了,争先恐后地涌向那里,暂时遗忘了院子里那些逐渐冰冷的尸体。
只有马有财那具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身,依旧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汴梁城灰蒙 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这世道的炎凉,以及他自己那以不义之财起家、最终落得如 此下场的可笑人生。
混乱中,一个曾经被马有财当众羞辱过的秀才,没有参与抢夺,只是冷冷地站在远处看 着这一切,喃喃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果然,泼天的富贵, 终究是粪土一堆。”
首到远处隐约传来官差吆喝和锣声,疯狂的人群才如梦初醒,惊惶地抱着、揣着、扛着 各自抢到的东西,作鸟兽散,留下满地狼藉和更加不堪入目的尸身。
昔日的朱门豪宅,转眼间只剩下洗劫后的空壳和冲不散的血腥味,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凄 冷破败。
财富并未给他带来永恒的尊荣,反而成了催命符和死后之辱。
而这群疯狂抢夺、发泄仇恨的村民,也在这一刻,将自己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暴露无遗。
偌大的马宅,此刻彻底沦陷在一片喧嚣的死亡与贪婪之中。
苏家坟地,新起的坟包一字排开,荒草萋萋。
苏婉的坟前,木碑简陋,刻着他用匕首一 点点、耗尽心力划出的字:“亡妻苏婉之墓,未亡人苏缘立”。
他换上了一身能找到的最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也用河水仔细束好。
拿出怀里小心藏着 的、最后一块己经干硬发裂、却舍不得吃的桂花糕,轻轻放在碑前。
然后,是那个被揉捻的不成样子的油纸包,仰头将里面剩余的“碧落散”一饮而尽。
无色无味的药粉塞满喉咙,很快,剧痛攫住了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