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底访客一、石阶上的水渍1993年的夏天,长江边的风总带着股潮湿的腥气,
卷着岸边的芦苇叶,扑在临江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我六岁,刚够得着家里堂屋的八仙桌沿,
每天最盼的事,是爸妈傍晚从工厂和菜地回来时,
自行车筐里偶尔出现的、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硬糖。最让我惦记的,
却是姐姐小芸身上那股总也散不去的水味。爸妈忙。爸在镇上的农机厂当维修工,
天不亮就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门,
车座后绑着他磨得发亮的帆布工具包;妈承包了江边的两亩菜地,种着豇豆和茄子,
正午的日头最毒时,她还得蹲在菜畦里拔草,晒得黢黑的胳膊上总沾着泥点。
白天家里只剩我和姐姐,姐姐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课本上的字她都认识,
还会用碎布给我的布娃娃缝新裙子,可她总在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消失”。
第一次发现姐姐的秘密,是个周六的午后。爸妈去县城赶集,临走前叮嘱姐姐看好我,
别让我去江边玩——镇上的老人都说,江里有水鬼,专抓穿红衣服的小孩,
我去年刚丢了一件红褂子,妈总说是不是被水鬼勾走了。姐姐应着,给我削了个苹果,
让我坐在门槛上看连环画《葫芦娃》。我啃着苹果,看着姐姐坐在八仙桌旁写作业,
她的辫子垂在胸前,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不知过了多久,我趴在门槛上快睡着时,
忽然听见门轴“吱呀”响了一声。抬头一看,姐姐的作业本摊在桌上,笔还插在墨水瓶里,
人却没了踪影。院门外的石板路上,留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一直延伸到通往江边的巷子口。我心里发慌,攥着连环画追出去。巷子口的老槐树下,
卖冰棍的李爷爷正摇着铃铛,竹筐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我问他见没见着我姐姐,
李爷爷眯着眼睛笑:“小芸啊,刚往江边去了,手里还拿着个铁盒子呢。
”江边的石阶是青灰色的,被江水泡了几十年,滑溜溜的,长满了青苔。我顺着石阶往下走,
江水拍打着石头,发出“哗哗”的声响,远处的货轮鸣着汽笛,
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石阶尽头,江水浑浊,带着泥沙的颜色,
像是永远也搅不清的粥。我没看见姐姐,
却听见江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浪打石头的脆响,也不是鱼跳出水面的扑通声,
而是一种闷闷的“嗡鸣”,像爸那台老旧半导体收音机收不到台时的杂音,贴着水面飘过来,
震得我耳朵有点痒。我正要往下走,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是姐姐。
她站在我身后,额前的碎发贴在脑门上,发梢还在滴水,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湿了一大片,
贴在胳膊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她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有点哑,像刚喝过很烫的水。
我指着江水问她去干嘛了,她却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硬糖,
是我最喜欢的橘子味:“帮王奶奶晒衣服,不小心被洒水壶溅到了。走,回家吃西瓜。
”王奶奶住在巷子最里头,腿不好,很少出门,怎么会让姐姐去晒衣服?我咬着糖,
跟着姐姐往回走,瞥见她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闪着银色的光。
那之后,我总留意姐姐的行踪。她“消失”的时间很固定,大多在午后一点到两点,
有时也会在傍晚饭前,每次回来,身上总有水迹,头发要么是湿的,要么带着股潮气,
像是刚洗过没干。我问过她好几次去了哪儿,
她的答案总在变:“去给菜浇水了”“帮李爷爷看冰棍摊”“去同学家借作业本”,
可我去菜地里看过,妈种的豇豆叶子上没有水珠;李爷爷的冰棍摊旁,
从来没见过姐姐的影子;她的同学我都认识,没一个住在江边方向。
更奇怪的是家里的手电筒。爸的手电筒是铁皮的,装两节一号电池,
平时放在八仙桌的抽屉里,晚上去院子里喂鸡时用。可那段时间,手电筒总莫名没电,
爸抱怨了好几次,说是不是电池漏液了,换了新电池,没过两天又没电了。有一次,
我看见姐姐从外面回来,偷偷把电筒塞回抽屉,她的手指上沾着一点黑色的污渍,
像是电池里的糊状东西。还有那些“鳞片”。
姐姐的口袋里偶尔会掉出一两片小小的、银色的东西,比指甲盖还小,薄得像纸,
摸起来却又凉又软,不像金属,也不像塑料。我捡起来问她是什么,
她总是慌慌张张地抢过去,说只是捡来的碎玻璃,“不小心蹭到口袋里的”。
可碎玻璃怎么会软乎乎的?我偷偷藏了一片在枕头底下,想等爸回来让他看看,
结果第二天早上,那片“鳞片”不见了,枕头底下只留下一小滩水迹,干了之后,
什么痕迹都没有。有一回,我趁姐姐不注意,偷偷跟在她身后。那天下午,太阳特别毒,
柏油路面都被晒得发黏,路边的狗吐着舌头喘气。姐姐走得很快,手里提着一个旧铁盒,
就是李爷爷说的那个。她没往巷子口走,而是绕到镇子边缘的老码头,那里的石阶更陡,
更少有人去,岸边堆着废弃的渔网和破木船。我躲在破木船后面,
看着姐姐走到石阶最下面一级,江水漫过她的脚踝。她蹲下身,打开铁盒,
从里面倒出一些东西——像是铁钉、螺丝,还有几段细铁丝,都是爸工具箱里常见的零碎。
她把这些东西一个个扔进江里,每扔一个,水里的“嗡鸣”声就响一下,
比之前我听到的更清晰。就在这时,江面上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不是浪打出来的,
而是从水下往上涌的,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呼吸。姐姐站起身,微微仰着头,
像是在听什么声音,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和平时给我讲题时一模一样。我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想看得更清楚些,脚下的木板“嘎吱”响了一声。姐姐猛地回头,看见我,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快步跑上岸,拉着我就往回走。“谁让你跟来的?”她的声音有点急,
手也攥得很紧,“江边危险,以后不许再来了,听见没?”我吓得不敢说话,
只看见她刚才站过的石阶上,留着一串银色的光点,像星星落在了石头上,
很快就被江水冲没了。回到家,姐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一会儿,出来时,
手里拿着一块西瓜,递到我嘴边:“小林,对不起,姐姐不该对你发脾气。
但江边真的很危险,以后别跟着姐姐了,好不好?”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泪,
我点点头,咬了一大口西瓜,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心里却还是惦记着江里的“嗡鸣”声,还有姐姐口袋里的“鳞片”。
二、雷夜里的蓝光入伏之后,天越来越闷热,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连风都是热的。
镇上总停电,一停电,爸妈就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我躺在竹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听爸讲他年轻时在农机厂的事,姐姐坐在旁边,手里摇着蒲扇,给我赶蚊子。那天傍晚,
乌云压得很低,天色暗得像要黑了,风卷着沙子,刮得窗户“哐哐”响。爸接到厂里的电话,
说机器出了故障,要去加班;妈说菜地里的豇豆该摘了,不然晚上下雨就烂了,
也急急忙忙地走了。临走前,妈叮嘱姐姐:“看好小林,别让她乱跑,要是下雨了,
就把院子里的衣服收进来。”姐姐应着,给我煮了一碗鸡蛋羹,撒了点葱花,
香得我直流口水。吃完鸡蛋羹,我有点困,姐姐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了薄被子,
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讲的是《嫦娥奔月》,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风吹过芦苇,我听着听着,
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雷声惊醒。窗外电闪雷鸣,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院子里的晾衣绳被风吹得摇晃,
几件没来得及收的衣服湿淋淋地贴在绳子上。我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姐姐不在。
我心里一慌,爬下床,光着脚跑到堂屋。堂屋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外面的雨丝飘进来,
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门缝里,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正往江边的方向走——是姐姐。她没打伞,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被雨水打湿,
贴在脸颊上。她走得很稳,不像平时那样急匆匆的,反而像是在赴一个早就约定好的约会。
我忘了妈说的“别乱跑”,也忘了江里有水鬼的传说,只想着要跟上姐姐,
看看她到底去干嘛了。我光着脚,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雨水打在我的头上、脸上,凉丝丝的,
地上的青石板很滑,我好几次差点摔倒。姐姐似乎没察觉有人跟着,一直往江边走,
雨幕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像是要融进灰蒙蒙的江水里。到了老码头,姐姐停下脚步,
转过身,似乎在看什么。我赶紧躲到那艘破木船后面,心脏“砰砰”地跳,
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透过木板的缝隙,我看见姐姐走到石阶旁,慢慢往下走。
江水因为下雨变得更浑浊了,浪头比平时大,拍打着石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腿。
她站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江水漫过她的小腿,她微微低着头,
像是在和水里的什么东西说话。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江面照得通亮。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江面上泛起了一圈诡异的蓝光,不是手电筒的白光,也不是闪电的银光,
而是一种很柔和、却又很亮的蓝色,像镇上电影院里放电影时的幕布光。蓝光从水下往上涌,
越来越亮,渐渐地,水下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轮廓。那轮廓是椭圆形的,表面似乎很光滑,
还带着金属的光泽,像是一个巨大的铁壳子,比爸厂里的拖拉机头还大。我屏住呼吸,
眼睛瞪得圆圆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突然,姐姐动了。她没有犹豫,转过身,背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