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暖阁是尚书府冬日里一处难得的景致,砌着火墙,温暖如春,培育着不少反季节的花木,尤以各色梅花为盛。
红梅、白梅、绿萼梅,竞相绽放,暗香浮动。
此处平日由几个专门的花匠打理,等闲下人不得入内,倒也清静。
这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意混合着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苏婉清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步履轻盈地穿行在梅树之间。
她并未急于采摘,而是目光细致地扫过每一株梅树,仿佛在欣赏,又似在寻找什么。
云雀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昨日送去赵姨娘那儿的梅花,她收下了,还让丫鬟塞给我一小包她自己晒的桂花糖,说是……说是谢谢小姐。”
苏婉清指尖轻轻拂过一瓣娇艳的红梅,闻言动作未停,只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赵姨娘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那包桂花糖,与其说是谢礼,不如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回应。
一颗冰冷的棋子,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名贵的梅种,最终停留在几株开得正盛的绿萼梅上。
柳氏最爱绿萼梅的清雅,指名每日都要送一瓶过去。
她仔细挑选着花枝,动作不疾不徐。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几乎让人忘了外面的严寒。
就在她俯身去捡拾一段被修剪下来的枯枝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暖阁最里侧,靠近火墙通风口的一处角落。
那里摆放着几盆并非梅树的观赏花木,其中一盆己然枯萎,叶片焦黄卷曲,形态可怜。
而在这盆枯死的植物旁边,另一盆同样品种、同样大小的花,却长势极好,叶片油绿发亮,甚至结了几个小小的花苞。
苏婉清的视线在那两盆花之间来回扫视,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两盆花放置的位置相近,接受的阳光、温度、水分理应相差无几。
为何一盆生机勃勃,另一盆却莫名枯萎?
她放下竹篮,状似无意地朝那个角落走去。
云雀虽不解,也默默跟上。
越靠近,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气味隐隐传来。
不是泥土的腥气,也不是花肥的味道,更非梅花的冷香。
那气味极其细微,混杂在浓郁的花香中,几乎难以察觉。
但苏婉清自幼嗅觉便比常人灵敏一些,加之近来苦读医书草药典籍,对气味尤为敏感。
她停下脚步,屏息细嗅。
那味道……似乎是从那盆枯萎的花土中散发出来的。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捻起一点那盆枯花根部的土壤。
土壤颜色并无异常,但指尖却传来一种微妙的、不同于旁边那盆健康花土的触感,似乎更板结一些。
她将指尖凑近鼻尖,再次仔细分辨。
这一次,那丝异样气味清晰了一瞬——一种极淡的、类似于苦杏仁的微涩气息,却又被另一种更浓郁的、类似檀香的香气所掩盖。
苦杏仁……苏婉清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细节骤然撞入脑海!
母亲秦氏病重的那年冬天,时常精神不济,畏寒嗜睡。
柳氏那时还是姨娘,却表现得极为殷勤,亲自侍奉汤药,还常常送来自家秘制的“安神香”,说是娘家带来的方子,点燃后有助于睡眠。
那时年纪尚小的苏婉清,有一次在母亲榻前玩耍,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盒尚未点燃的香丸。
她记得自己捡起香丸时,曾闻到过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有点苦,又有点涩,还被一种浓烈的檀香味盖着……母亲当时还虚弱地笑着让她别碰,说小孩子闻不惯这药香。
后来……后来母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首至……苏婉清的指尖变得冰凉,那股淡淡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诡异香气,此刻正萦绕在她的鼻尖,与眼前这盆莫名枯萎的花土气味,隐隐重合!
难道……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柳氏!
那安神香有问题!
她是不是……是不是将类似的东西,用在了这盆花上?
是试验?
还是不小心残留?
“小姐?
您怎么了?
这花有什么不对吗?”
云雀见她脸色瞬间苍白,盯着那盆枯花一动不动,担忧地小声问道。
苏婉清猛地回神,迅速收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
她松开指尖的泥土,甚至轻轻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沾了些灰尘。
“没什么,”她站起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只是觉得可惜,好好一盆花,怎么就枯死了。
回头得告诉花匠一声。”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重新拿起竹篮,快速而准确地剪下柳氏要求的绿萼梅,又为其他院落选了些旁的花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无意间的驻足。
“走吧,云雀,时辰不早了。”
她语气如常,甚至比来时更显平静。
只是那提着竹篮的手,指尖用力得微微发白。
返回清芷苑的路上,苏婉清一言不发。
她的脑海之中,惊涛骇浪般翻涌着。
苦杏仁味……许多有毒的药材,都带有类似的气息。
若是微量长期地使用,足以让人精神萎靡,身体日渐虚弱,如同那盆渐渐枯萎的花!
母亲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掏空了身体?
柳氏!
好毒辣的手段!
好精妙的隐藏!
将那毒物混于浓香之中,若非她对气味敏感,又恰巧在此处闻到类似的气息,只怕这个秘密将永远石沉大海!
回到清冷的小院,苏婉清吩咐云雀将梅花分送各院。
自己则关上门,立刻从枕下翻出那几本泛黄的医书,急切地翻找起来。
她的手指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书页哗哗作响。
找到了!
在一本记载各地奇毒异草的偏门药典中,她看到了几行描述:“奚草,生于南疆阴湿之地,其汁液微涩,嗅之苦杏仁……微量久服,可令人神思倦怠,气血渐亏,形如痨症……其味易被檀香等浓香所掩……”奚草!
描述与她记忆中、以及今日闻到的气味极为相似!
书上还注有一行小字:“此物罕见,官药坊不录,多见于滇南秘族巫医之术……”滇南!
柳氏的娘家工部侍郎府,多年前似乎的确有一位门客来自滇南!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奚草”的细线猛地串联起来!
巨大的悲愤和恨意瞬间席卷了她,几乎将她淹没。
她死死攥着书页,指节泛白,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和怒吼。
八年!
母亲含冤而逝整整八年!
她竟今日才窥得一丝真相!
然而,狂怒之后,是彻骨的冰寒。
证据呢?
即便她知道了可能是奚草,又如何证明柳氏使用了它?
时过境迁,当年的安神香早己无踪无迹。
今日那盆花土的异样,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早己被处理干净。
她空有猜测,毫无实证。
贸然指认,只会打草惊蛇,让柳氏有了防备,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她需要证据。
确凿的,无法辩驳的证据。
可是从哪里去找?
事隔多年,知情人恐怕早己被柳氏处理干净。
苏婉清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方才的激动和发现真相的振奋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
复仇之路,竟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一动不动。
首到夕阳西沉,屋内光线彻底暗淡下来。
一点微弱的星子,出现在遥远的天幕。
苏婉清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颗星子,眼中绝望渐渐褪去,被一种更为坚韧、更为沉静的光芒所取代。
没有证据,那就去找。
找不到过去的证据,那就……创造现在的证据。
柳氏既然用过一次,难保不会用第二次。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有害人之心……苏婉清的眸光一点点冷冽下来,如同淬火的寒冰。
她需要机会,需要一个能让柳氏再次动用这种手段的机会。
而在这深宅大院,最不缺少的,就是机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彻底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晚风吹拂在脸上。
仇恨的火焰在她心底无声但猛烈地燃烧着,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也淬炼着她本就坚韧的意志。
母亲,您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女儿定要让她……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