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的时光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间,又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簌簌剥落。
姜念初蹲在这座新发掘的天朝高阶武官合葬墓主墓室里,头顶的探照灯在幽暗的中划出一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狂舞。
空气里弥漫着朽木、湿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时间沉淀后的腐朽气息。
姜念初作为国内顶尖的考古学者,更是一位不知活了多久的长生者,发掘真相,触摸历史,这些仿佛己经融入她的骨血当中她习惯了这种与死亡为伴的疏离感,每一次发掘,都是与旧日时光一次平静而专注的对话。
她戴着特制手套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棺盖表面的铭文。
被覆盖的篆文在强光下逐渐显露真容。
——“故天朝骠骑将军卫衔之墓”。
卫衔?
动作,倏然顿住。
那个几百年前与她同朝为官,一个是文臣之首的女宰相,一个是统御千军的骠骑将军。
那个总与她争执但也算可靠的朋友, 她记得他逝去的消息,不过在长生者的岁月长河里,一个凡人的消亡,激起的涟漪终会平复。
她今日来此,纯粹是作为考古学者,好奇这座新发现的天朝武官墓中,是否藏着能填补历史拼图的器物或铭文,或许也带着一些想窥探旧友私藏的好奇。
但职业的本能都驱使她将光源移向旁边紧挨着的另一具棺椁。
灯光扫过石面“夫人姜氏”。
姜氏?
这几个大字醒目而刺眼……她的姓氏。
一个在彼时的天朝都城,乃至整个关中地界都极其罕见的姓氏。
天朝的姜姓多源于上古姜水部族,后世因为迁徙流散的原因,分散至各个地方,到卫衔所处的年代,京城为官且有记载的姜姓,除了她这位女宰相,再无二人。
这个认知让她握着细刷的手指微微一顿。
巧合?
未免太过刻意。
作为严谨的学者,她需要更多证据。
到底……里面放的是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
她暂时放下铭文清理,转向那座属于“姜氏”的棺椁。
防护措施完善后,她启动了切割工具,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封棺的榫卯与漆层。
尘封千年的气息随着棺盖的缝隙弥漫开来,浓重而冰冷。
棺盖终于被移开一道足够窥视的缝隙时,手电筒的灯光强行探入…里面没有骸骨。
只有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因岁月而显得黯淡而脆弱的几件女子衣物。
那衣物的版型、纹样,甚至袖口一道独特的、因她当年翻阅竹简不慎被勾破又被修补过的痕迹……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是她曾经穿过的旧衣无疑,衣物之上,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物件:半块雕刻着模糊凰鸟纹样的玉佩;造型完整 ,底下刻着一个“安”字的墨宝;甚至还有一枚早己失去光泽的青铜发簪,样式简单,那是她早年喜用的款式……这些,都是她的东西。
有些她记得清楚,有些则因年代久远和物品本身而被漫长时光冲刷得模糊了。
但此刻,它们却作为确凿的物证,静静地躺在属于“姜氏”的棺椁内。
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
卫衔他……为何要收集她的旧物?
为何要将它们,郑重其事地放进这座与他相伴的衣冠当中?
还用上了“夫人”的名头?
无数过往的碎片在脑中翻涌——他刻薄的言语,他塞过来包的细致的糕点,他“恰好”出现的支援……以前,她只将这些解读为性格别扭的盟友或对手之间一种独特的相处模式,一种属于卫珩的、难以理解的“奇怪”行为。
毕竟,长生者看凡人,有时就如同看溪流中的游鱼,它们的举动未必都能被岸上之人理解透彻。
然而此刻,这座冰冷的衣冠和棺内的旧物,将这些“奇怪”的碎片强行拼接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庞大却陌生的答案。
这答案太过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是荒谬,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茫然。
眼眶毫无征兆地泛起一阵酸涩。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厚重的防尘面具内壁上,留下一点模糊的湿痕。
她愣住了。
眼泪?
她哭了……为什么?
为了那个说话刻薄、行为古怪、己经死去几百年的卫衔吗?
为了这些她早己遗忘、如今却躺在他墓穴里的旧物吗?
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她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沉重得让她心头发慌的谜语?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无可阻挡地从心底蔓延开来,淹没了她。
那层亘古不变的淡漠外壳,在这一刻,似乎被棺椁内无声的陈设和那个己经有些模糊的“姜氏”刻痕,撞击出一道细微的裂缝。
墓室里死寂无声,只有尘埃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飞舞,映照着她面具后那双盛满了千年智慧,此刻却只剩下困惑与茫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