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冰蜷在土炕角落,耳朵捕捉着窗外的动静——那粒被踢动的石子声在风沙里滚了滚,终于碎成虚无。
掌心的青铜碎片透着刺骨的凉,隔着薄绸贴在胸口,像揣了块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星子。
她摸了摸画箱暗格,胶卷盒的棱角硌着指腹,临摹稿上的星图线条仿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不能留在这里。”
研究所的木门是松木板拼的,门轴吱呀作响,白天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此刻都化成了具象的阴影,堵在门缝外。
她把父亲留下的老式钢笔***发髻,笔尖朝下——这是母亲教她的法子,紧急时能当最利落的防身利器。
午夜的敦煌,县城的灯火早被风沙吞了,唯有莫高窟方向偶尔飘来几点火把的光,像鬼火似的晃。
沈若冰披上遮光斗篷,斗篷下摆扫过沙砾,没发出一点声。
她循着沙丘的阴影往北区走,沙粒钻进靴筒,磨得脚踝发疼,却不敢停。
她必须在天亮前做两件事:把青铜碎片嵌回壁画原位——藏起钥匙,才能断了追踪者的线索;再拍一张更完整的星图——白天匆匆一瞥时,她总觉得那被刮去的中心区域,藏着解开所有谜题的锁孔。
Z-17窟外的沙堆被夜风重新拢了拢,像没被人动过。
沈若冰蹲下身,手指拨开表层浮沙,沙粒簌簌落进领口,凉得她打了个颤。
钻进洞窟时,手电光扫过西壁,那些剥落的壁画在光柱里显露出斑驳的底色,唯有最里侧那片墙,泛着极淡的幽蓝磷光。
她屏住气,将青铜碎片对准白日发现的凹槽。
指尖刚触到石壁,碎片就“咔”地一声嵌了进去,严丝合缝,像天生就长在那里。
下一瞬,整面墙发出低低的嗡鸣,声波贴着地面爬,震得人胸腔发麻。
沈若冰猛地抬头,手电光里,星图中心那片被刮去的区域正一点点亮起来——淡金色的网格从碎片边缘蔓延开,像被电流唤醒的脉络,顺着石壁爬上穹顶。
那些剥落的千佛轮廓突然有了生机,佛眼的位置被星点填满,仿佛漫天古佛都睁开了眼睛。
穹顶最高处裂了道缝,细得像头发丝,却有真的星光漏下来。
沈若冰眯起眼,看见裂缝里悬着另一枚青铜碎片,形状与她刚嵌进去的那块恰好互补,碎片边缘还沾着点没褪尽的朱砂。
她踮起脚,指尖离碎片只剩半寸。
“快!
痕迹往这边来了!”
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西北口音的粗粝,像砂纸擦过石壁。
沈若冰的心跳瞬间撞在嗓子眼,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鼓噪。
裂缝里的碎片还在微微发亮,一明一暗,像在催她。
没有时间了。
她猛地踮起脚,指尖扣住碎片边缘,一用力,碎片落进掌心。
她反手扒开脚边的浮沙,将星图重新埋好,转身时,一粒沙掉进靴筒,凉得像根细针,扎在脚心上。
洞外的火把光己经扫到崖壁上,橙红色的光斑在洞窟入口晃来晃去。
沈若冰贴着洞壁往后退,摸到了身后的废弃栈道——那是早年王道士雇人挖藏经洞时修的,木板早朽了,踩上去“咯吱”响。
她刚踏上栈道,脚下一块木板就断了,整个人往下坠。
右手下意识抓住一根生锈的铁钉,掌心立刻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在栈道木板上,顺着木纹渗进去,转眼就没了痕迹。
她不敢回头,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板往北跑。
两公里外的雅丹群里藏着“鬼市”,每月朔日午夜开两个时辰,今天恰好是朔日。
那是敦煌最乱的地方,却也是唯一能找到离开门路的地方。
雅丹群像一群蹲在黑暗里的怪兽,鬼市就藏在最深处的土坯窑洞里。
沈若冰用指甲在第三间窑洞门上叩了三下,先轻后重,最后一下敲在门轴上——这是“莲开三更”的暗号。
门“吱呀”开了条缝,独眼的白老太探出头,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亮得惊人。
“姑娘,这时候来,不怕风沙迷了眼?”
沈若冰走进窑洞,反手带上门。
窑洞里弥漫着煤油和霉纸的味道,墙角堆着些残破的经卷。
她摊开手心,第二枚青铜碎片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我要换两样东西:一卷伊尔福全色胶片,还有一张今晚去哈密的驼队货单。”
白老太的目光在碎片上凝住了,浑浊的眼珠慢慢收缩成针尖。
“这东西……”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刚碰到碎片,又猛地缩回去,“是钥匙,还是催命符?”
沈若冰没说话,把碎片往油灯前凑了凑。
火光里,碎片表面的纹路像活了似的,慢慢游成一串她从未见过的符号。
白老太叹了口气,从炕席下摸出个铁盒子推过来:“胶片在里头。
驼队……去找尕娃,那小子今晚运羊毛去哈密,天不亮就发脚。”
话音刚落,窑洞外突然传来驼***,三长两短,敲得急促。
白老太脸色一变:“是搜沙队的信号!”
她推了沈若冰一把,“后窗走!”
沈若冰抓起铁盒,掀开后窗跳出去。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
身后传来窑洞门被踹开的巨响,男人的呵斥声、女人的哭骂声,混着煤油灯摔碎的脆响,在寂静的雅丹群里炸开。
尕娃的驼队藏在雅丹背风处,十二匹骆驼卧在沙地上,鼻息喷着白气。
十七岁的少年蹲在骆驼旁补鞍具,看见沈若冰跑过来,露出两排白牙:“沈小姐?
白老太说你可能来。”
沈若冰把三块银元塞进他手里:“能带我走吗?”
尕娃掂了掂银元,又看了看远处亮起的火把光,咧嘴一笑:“上来!
我这骆驼温顺,不踢人。”
驼队启程时,沈若冰回头望了一眼。
莫高窟的崖壁在月光下像一道沉默的影子,Z-17窟的方向,似乎有微光从沙地里透出来,转瞬又被风沙盖了。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有些门,推开了就关不上了。”
此刻,她仿佛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里传来,又沉又闷。
驼铃在风沙里叮当响,前路是哈密的方向,是星星峡的戈壁,是更远的北平。
她不知道的是,Z-17窟穹顶的裂缝正一点点变宽,星光像融化的银水,顺着裂缝淌下来,在壁画上凝成一行古文字——“九黎己醒,星图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