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真瘫软在地,涕泪糊了满脸,那求饶声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斩断,只剩下哽咽和恐惧的抽气。
“先帝…先帝…”刘义真喃喃自语,仿佛抓住了什么虚无的稻草。
“闭嘴!
你不配提他!”
邢安泰猛地上前一步,甲胄铿锵作响,他俯视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龙种,眼中燃烧着怒火,“看看你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
你可有一丝一毫像你的父亲?
像那位挥师北伐,气吞万里,光复两京、再造华夏的雄主?!”
刘义真被吼得浑身一颤,缩紧了身体。
邢安泰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冰冷而刻毒:“求我?
放过你?
哈哈哈!
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让你看看你刘家天下,你父亲打下、你兄长和你差点败光的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让你看看,你口中的‘破地方’,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猛地一挥手:“给他套上件破衣服,遮住他那身细皮嫩肉!
带他出去!”
如狼似虎的甲士上前,粗暴地扯下刘义真身上华贵的锦袍,胡乱给他套上一件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粗麻布衣。
刘义真惊惶失措,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按住。
邢安泰押着面如死灰的刘义真,走出了这处虽为软禁却仍算舒适的庄园。
他们没有骑马,而是步行进入了新安郡的乡野。
时值六月,江南新安本该是稻苗青翠、生机勃勃的季节。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大片荒芜的田地,杂草丛生,偶尔可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农妇带着眼神麻木的孩童在河边给干涸的地里汲水。
沟渠淤塞,看样子好久了。
他们路过一个村庄,茅屋低矮破败,许多己倾颓过半。
村口歪斜的老树下,稻田中几个老人眼神空洞地坐着歇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见到他们这一行甲士,村民们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躲藏得无影无踪,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从远处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衰败和死气。
“看见了吗?”
邢安泰的声音像冰冷的铁,砸进刘义真的耳朵,“这就是你刘家的治下!
赋税徭役,一层压一层,豪强兼并,官吏盘剥!
易子而食?
哼,在这新安郡,去年冬天就没少见!
你还在你的王府里为玉盘珍馐不合口味而发脾气时,他们连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都是奢望!”
刘义真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长于深宫,偶尔出游也是前呼后拥,何曾真正见过这等民间疾苦?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邢安泰继续往前走,指着一处显然被焚烧过的废墟:“那里,原本有十几户人家。
北虏南侵时,男丁被征发去打仗,十去九不回。
去年一场小灾,缴不上租,郡吏来催逼,冲突之下,呵呵,我大宋官员一把火……就什么都没了,没了亏空,没了人心。
你说新安郡上下官员该杀?
没错,很多都该杀!
但这根源,这乱世的根源,你这只知享乐、争权夺利的皇子,难道就没有罪过吗?!”
他们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邢安泰停住脚步,望着这片荒凉的土地,眼神变得悠远而炽热。
“当年,我追随先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蕴含着一种火山般的力量,“从京口起兵,讨伐桓玄,一步步,艰难无比。
先帝他…常常与我们同吃同住,一碗粟饭,一瓢浊水,他吃得比我们还快,然后一抹嘴,就指着北方说,‘看,那里是我们的洛阳,我们的长安!
胡尘蔽天,己近百年!
我等汉家男儿,岂能安于江南一隅?
’北伐!
北伐!”
邢安泰的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我们打过黄河,收复过长安、洛阳!
那时候,多少北方的***同胞箪食壶浆,泪流满面,他们等王师等了太久太久!
先帝站在长安城头,看着那些欢呼的百姓,他哭了…他说,‘朕终不负华夏衣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带着无尽的悲凉:“可是后来呢?
后援不继,粮草匮乏,内部掣肘!
可恶的司马家族还不安分,我们不得不退回!
先帝弥留之际,念兹在心的,仍是未竟的北伐大业!
他希望你们能继承他的志向,哪怕不能即刻北定中原,至少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基业,善待这华夏百姓,积蓄力量恢复故土……”他猛地转向刘义真,目光如刀,剜着他的心:“可你们做了什么?
刘义符这个混账东西游戏无度,视朝政如儿戏!
你呢?
庐陵王?
结党营私,排挤忠良,一心只想奢靡享乐,趴在百姓和国家身上吸血!
你们可曾有一刻想过这江山?
想过这些挣扎求生的百姓?
想过先帝毕生的心血和遗憾?!”
“你们不配!
不配姓刘!
不配为先帝之子!”
邢安泰的怒吼在旷野中回荡,“徐羡之、傅亮,乃至我邢安泰,是,我们是权臣,是酷吏,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可是我们行此废立弑杀之事,难道仅仅只是为私利吗!
宜都王(刘义隆)纵有千般不是,至少他坐镇荆襄,护得一方安宁,懂得隐忍,懂得顾全大局!”
“而你,”他盯着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刘义真,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褪去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先帝英名的最大玷污。
你的哭求,你的恐惧,只会让先帝在九泉之下蒙羞。”
“今日让你看这些,不是要你忏悔,更不是要你醒悟。
而是要你明白,”邢安泰缓缓抽出了身旁甲士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江南晦暗的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你死得不冤。
比起那些无声无息饿死、冻死、死在战乱和苛政下的百姓,你活了十八年,享了十八年的富贵荣华,己经太便宜你了。”
“记住你看到的这一切,记住你父亲的脸。”
邢安泰举起了刀,声音冷硬如铁,“带着这些记忆,下去向先帝请罪吧。”
刘义真瞳孔放大,那求饶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最后看到的,是灰暗的天空,是荒芜的土地,是邢安泰那张混合着愤怒、悲怆与决绝的脸庞,以及……远处那个被他呵斥过的仆人,依旧淡漠的眼神。
刀光落下。
一切归于沉寂。
唯有江南的风,吹过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着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