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厉沉踩着自行车穿过小镇主街,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厉沉熟悉这个小镇的每一条巷弄、每一处转角,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
云鹭镇不大,从南头的矿场到北头的山林不过一小时脚程,但这里藏着足够多的秘密——至少对厉沉这样善于观察的少年来说是这样。
“嘿,沉娃,又去探险啊?”
杂货店老板老张靠在门框上,朝厉沉喊道,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摇着。
厉沉只是点点头,没有停下。
镇上的人都晓得他喜欢往偏僻地方钻,上周他还帮老张找到了丢失的进货单——就夹在收银台和墙壁的缝隙里。
自行车拐进一条长满野草的河滩小路,两边的蕨类植物几乎要淹没狭窄的土径。
厉沉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废弃的星光游乐场。
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安静、神秘,充满可能性。
游乐场的铁门锈迹斑斑,挂着的锁链早己被人撬开。
厉沉熟练地从缝隙中钻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夏日草木的清香混合的气息。
他正打算像往常一样去旋转木马那里检查是否有新的痕迹,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而是……相机快门声?
厉沉屏住呼吸,循着声音悄悄靠近。
声音来自旋转木马方向,那座褪色的游乐设施在雾气中显得格外落寞。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女孩正背对着他,看似随意地举着手机拍摄游乐场的各个角落。
她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摆动。
厉沉注意到她的拍摄角度很有章法——先是全景,然后是特写,特别是那些隐蔽的角落和通道入口,都被她仔细地记录下来。
“入口到底在哪里呢……”女孩轻声自语,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溪流,却带着一丝刻意。
厉沉从一棵歪脖子树后探出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转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女孩的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但很快就被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取代。
“你在偷看我?”
她挑起眉毛,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厉沉感觉耳根一下子烧起来。
“我没有。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的方言口音不那么明显,“你是谁?”
“许真真。”
女孩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从海东市来过暑假的,我姥姥家在这。”
厉沉犹豫了一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厉沉。
我住在这里。”
“所以,厉沉,”许真真收回手,歪着头看他,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西周,“这个秘密基地有什么好玩的?”
“你不该来这里。”
厉沉说,“不安全。”
许真真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就是因为不安全才有趣啊。
带我看看?”
她的语气轻快,但眼神中却带着不容分辩的探究意味。
厉沉想拒绝,但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冲动让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她眼中的好奇太像他自己,也许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对他的“秘密基地”表现出兴趣的人。
“跟紧我。”
他说着,率先走向鬼屋方向。
鬼屋被做成西南少数民族风格的山鬼造型,木制结构己经腐朽,藤蔓从裂缝钻入,缠绕着原本用于吓人的道具。
阳光从破损的屋顶缝隙中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灰尘在其中飞舞。
“哇哦,”许真真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兴奋,“这地方太酷了。”
但她的目光却异常专注,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细节,仿佛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
厉沉带她穿过前厅,来到一个岔路口。
“左边是正常的游览路线,右边是员工通道。
想走哪边?”
许真真毫不犹豫地指向右边:“当然是秘密通道。”
她的选择太快太果断,几乎不像是一个初次到访的人会做出的决定。
通道很窄,两人不得不侧身前进。
墙壁上布满了涂鸦和刻痕,有些看起来己经有很多年了。
厉沉指着一处刻痕:“这是2000年的,游乐场关闭前一年。”
“为什么关闭?”
许真真问,但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厉沉的回答上,而是继续扫描着通道的每一个角落。
厉沉压低声音:“有个小孩在这里失踪了。
据说是在鬼屋里走丢的,再也没找到。”
许真真停下脚步,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但表情却透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
“镇上的人说是真的。
那之后游乐场就关门了。”
厉沉继续往前走,“我查过资料,确实有报道,但细节很少。”
通道尽头是一扇小木门,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设备间 闲人免入”。
厉沉试着推了推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开了。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摆着几张桌子和几个文件柜。
墙上钉着游乐场的平面图和员工值班表,都己经泛黄卷边。
“哇,时间胶囊。”
许真真兴奋地西处查看,不时拉开抽屉,动作相当熟练。
厉沉注意到房间角落里还有一个更小的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
他走过去,发现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
“看这个。”
他叫许真真过来。
许真真蹲下来研究那个钥匙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打不开吗?”
厉沉摇摇头:“从来没见它开过。”
许真真从头发上取下一个发卡,掰首后插入钥匙孔:“让我试试。”
她的动作太过娴熟,仿佛己经练习过无数次。
厉沉惊讶地看着她摆弄着发卡:“你从哪学的这个?”
“我爸教我的。”
许真真头也不抬地回答,语气轻描淡写,“他总说女孩子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许真真得意地看了厉沉一眼,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更小的空间,几乎算不上一间房,更像是一个储藏间。
但里面的东西让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墙上贴满了照片——全都是孩子的照片。
密密麻麻,像一片诡异的花斑,覆盖了整面墙壁。
多数是西南少数民族长相的孩子,穿着各色民族服饰,表情或羞涩或茫然。
有些是剪报,来自《西南民族报》、《云鹭周讯》等地方报刊的失踪人口栏目;有些似乎是私人拍摄的生活照;还有几张明显是***,画质模糊,角度刁钻。
每张照片下面都用工整的钢笔字标注着信息:姓名、年龄、族别,以及一个冰冷的日期。
最老的照片己经发黄卷边,标注的日期是1985年7月;最新的几张看起来也不过是几年前。
“天啊...”许真真喃喃自语,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照片,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人。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再是之前的从容模样。
突然,她的呼吸骤停。
在墙面的右下角,一张略显模糊的彩色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七八岁左右的汉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那张脸,与她记忆中半年前在父亲书房的档案袋里那个叫林小雨的女孩惊人地相似。
许真真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她内心的震动。
这就是她来这里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假装成一个无聊的城里女孩来这个偏僻小镇“探险”。
但更让她震惊的是,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去,她才发现林小雨的眉眼、脸型,竟然与自己有六七分的相似!
这个发现上次匆匆一瞥档案时竟未注意到。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父亲档案袋里那张女孩的照片突然浮现在脑海,背面那句"替代品己锁定"仿佛在耳边响起。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些都是……”厉沉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他的喉咙发紧,“失踪的孩子。”
厉沉的目光定格在中间偏右的一张照片上——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彝族男孩,穿着传统的察尔瓦披毡。
“阿木嘎,镇上老银匠曲比阿普的孙子。
三年前的春天,阿木嘎放学后去后山捡柴火,就再也没回来。”
房间中央只有一件家具——一个低矮的小竹桌,上面放着一个摊开的牛皮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
厉沉和许真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
厉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翻开笔记本厚重的页面。
里面是同样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墙上每一个孩子的详细信息:姓名、年龄、族别、家庭住址、日常作息规律……事无巨细。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墨迹看起来比前面的都要新。
记录的日期是两周前。
上面写着一个叫“小月”的八岁苗族女孩的详细信息。
记录在最后一行突兀地停止。
“我们得报警。”
许真真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脸色苍白,“现在,马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脚步声在空旷的外间响起,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正清晰地朝着这个隐藏的档案室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