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仪出嫁那天,京城的天灰蒙蒙的,不多时,就淅淅沥沥地掉起了雨点子。这雨不大不小,
透着股黏糊劲儿,砸在青石板路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
那唢呐声在雨里听着都有点闷,轿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轿子也跟着一颠一颠的。崔令仪端坐在轿子里,身上大红的嫁衣沉甸甸的,
绣着繁复的鸳鸯石榴图案,针脚密实,是家里请了最好的绣娘赶了三个月的工。
可她手里攥着的,却不是寓意吉祥的苹果或玉如意,
而是一卷边角都磨得有些起毛的《九章算术》。指尖冰凉,
她心里头一遍遍地默背着:“勾股各自乘,和而开方除,
是为弦……” 好像只要这数字和算法不停,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
尤其是关于她要嫁的那个人的——秦牧之。镇北军主帅。这名头听着威风,
可传到京城百姓耳朵里,早就变了味儿。都说他身高八尺,腰阔十围,能手撕蛮人,
吼一嗓子就能让敌军吓破胆,半夜里止小儿夜啼更是家常便饭。活脱脱一个阎王再世。
崔令仪她娘,崔夫人,前一天晚上抱着她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儿,
临上轿前还偷偷塞给她一小包桂花糖,捏着她的手小声叮嘱:“仪儿啊,
要是……要是实在害怕,就含一块,甜一甜,兴许就能好受点。”崔令仪当时心里发涩,
又有点想笑。这会儿坐在轿子里,她还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糖是甜的,带着浓郁的桂花香,
可她那颗心七上八下吊在嗓子眼,牙齿都不听使唤,一不小心,“嘎嘣”一声,
半颗糖碎在嘴里,硬邦邦的碎渣子差点把舌尖硌破。她吸了口凉气,
赶紧把那口混着唾液和糖渣的甜味咽了下去,心里头更乱了。轿子总算晃悠到了地方。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夹杂着雨声和人群的喧闹。她被搀扶出来,头上盖着厚重的红盖头,
视线所及只有脚下那一小片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以及身边无数双移动的靴子和裙摆。
拜堂的厅堂里倒是灯火通明。喜乐喧天,人声鼎沸。她被人引着,机械地做着动作。
直到夫妻对拜时,她微微弯下腰,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能看到对面男人玄红色的吉服下摆,
以及一双沾了些泥泞的军靴。她下意识地也把自己的腰弯得更低些——倒不是多恭敬,
纯粹是下意识地想拉开点距离。这角度,客气、疏离,不像夫妻,
倒像在朝堂上互相看不顺眼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功夫的同僚,井水不犯河水。
好不容易熬完了仪式,被送入洞房。喜娘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
终于带着一群看热闹的女眷退了出去。房门一关,外头的喧嚣像是被猛地掐断,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她甚至能听见床上撒的桂圆、红枣滚落在地的声音。她僵坐在床沿,手指揪着嫁衣的袖子,
心跳如擂鼓。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一步步靠近。然后,她眼前一亮,
头上的盖头被一杆乌木镶银的喜秤挑了起来。光线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极其挺拔的身姿。男人穿着一身玄红吉服,更衬得肩宽背阔,
似乎真的能把门框外的光都挡暗些许。他面容并非传言中那般青面獠牙,反而轮廓分明,
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透着股久经沙场的冷硬和威严。
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右边耳后,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清晰可见,
像条暗色的蜈蚣静静趴伏着。他也在看她,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但并无恶意,
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合作的物品?崔令仪觉得喉咙发干,
下意识地又想舔舔刚才被糖硌到的舌尖,好歹忍住了。秦牧之把手里的喜秤放到一边,
开口了,声音比想象中低沉些,带着点沙哑,像是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崔姑娘。
”不是娘子,是崔姑娘。崔令仪心头莫名一松。“咱们谈谈?”他接着说,语气干脆,
直奔主题,半点弯子不绕。这倒是出乎崔令仪的意料。她设想过的洞房花烛夜,
有各种恐怖的可能,唯独不包括这种……近乎谈判的场面。她把那点碎糖渣彻底咽下去,
点了点头,甚至试图让气氛轻松点:“行。先谈再喝交杯酒,省得万一谈崩了,
白白浪费一壶好酒。”秦牧之似乎愣了一下,嘴角极快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他显然很欣赏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好。”他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直接抛出了三点:“一,人前需得装出恩爱和睦的样子,替我安抚祖母,稳定后方。人后,
你我随意,互不干涉。”“二,我不过问你如何花费、与何人交往,
你亦不必理会我军中事务、调兵遣将。”“三,以三年为期。三年后,无论情形如何,
都和离,放你自由身。若期间任何一方遇到真心所属之人,另一方需无条件放行。
”崔令仪听完,心里头那点忐忑彻底落了地,
甚至生出几分“果然如此”和“正合我意”的感觉。这秦牧之,
倒是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强得多,至少坦荡。“将军爽快。
”她说着,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落到自己带上花轿的那一小箱“私货”上。她走过去,
打开箱子,从最上面拿出那本《九章算术》和一支随身带着记账的小楷笔。翻开扉页,
后面还有些空白。她蘸了墨,将秦牧之刚才说的三条,一字不落地誊写下来。写完了,
她吹了吹墨迹,先在自己名字旁边按了个红手印,然后把书和印泥推给秦牧之。
秦牧之看着那扉页上工整秀逸却又不失风骨的字迹,
以及那三条由自己口述、被她写得如同契约条款的文字,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
随即干脆地也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墨迹还未干透,鲜红的指印并排挨着。
秦牧之拿起桌上那对白玉酒杯,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向她:“走个过场?
”崔令仪摇摇头:“免了。我酒量浅,怕醉。而且还得连夜收拾书房呢,醉了耽误事。
”她可是打算好了,今晚就去占了他的书房。秦牧之挑挑眉,没勉强,
自己仰头把两杯酒都喝了,然后果然抱起一床铺盖:“那书房归我。你歇着。”于是,
镇北将军秦牧之的新婚之夜,是在书房那张硬榻上度过的。而他的新婚妻子,崔令仪,
则挽起袖子,把自己的嫁妆箱子打开,就着红烛光,开始清点里面的银票、田契和铺子账本,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里头已经在规划她那点嫁妆银子怎么钱生钱。井水不犯河水。
这开局,堪称完美。第二天敬新妇茶,场面就没那么完美了。秦家太夫人满头银丝,
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暗紫色缂丝褙子,拄着一根沉甸甸的龙头拐杖,端坐在上首,
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下地刮着崔令仪。厅堂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两个小姑子——十五岁的秦婉和十三岁的秦姝,一个低头玩着衣带,
似乎还在琢磨她的嫁衣花样,另一个则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
像是在复盘什么兵书阵图。太夫人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说,你在娘家时,折腾过什么……女学堂?”崔令仪垂着眼,
恭敬地答道:“回祖母,不过是识得几个字,胡乱教些人,混口饭吃罢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办女学是真心,但“混口饭吃”也是实情,她爹是个清流言官,
俸禄有限,她得自己捣鼓点进项。太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进了我秦家的门,
就得收收心,相夫教子才是正理。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趁早歇了心思。
没得让人笑话我秦家没规矩。”崔令仪没应声,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是暂时虚与委蛇,还是据理力争?这太夫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端着茶杯默不作声的秦牧之突然开口了:“祖母。”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却扔下了一颗炸雷:“孙儿在北境时,曾欠下崔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婚事,原就是孙儿求来的。崔姑娘……夫人她在家时做什么,进了门依旧做什么。
孙儿承诺过,绝不干涉。三年后,此事了结,自会与她和离。这期间,她的一切用度开销,
孙儿一力承担,祖母就不必为此操心了。”一番话,说得太夫人眼睛都瞪圆了,
手里的龙头拐杖“咚咚咚”地狠狠敲着地砖:“你!你说什么混账话!和离?!
新婚第二天你就说这个!什么人情要拿婚事来还?我秦家……”崔令仪也惊得手一抖,
托盘里的茶盏差点滑落。她猛地抬头看向秦牧之,
这人……这人怎么敢就这么把“和离”两个字挂在嘴上,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云淡风轻?
他到底是不在乎这婚事,还是不在乎秦家的脸面?
秦牧之却像是没看到太夫人的暴怒和崔令仪的震惊,只淡淡道:“军中尚有事务,
孙儿先告退。”说完,竟真的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太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狠狠瞪了崔令仪一眼,
被丫鬟搀扶着回去了。崔令仪捧着那盏没人喝的茶,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这秦牧之,
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简单粗暴得可以。不过,效果倒是立竿见影。至少,
太夫人短时间内,估计是没心思来找她“收心”的麻烦了。接下来的日子,
崔令仪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将军府的后院能跑马”。秦家人口简单,
太夫人除了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基本不出院子;两个小姑子各有各的世界,
一个沉浸在待嫁少女的憧憬和绣活里,一个则整天抱着兵书战策啃,
偶尔还跑去校场拉弓射箭;下人们更是闲得发慌,聚在一起不是嗑瓜子就是扯闲篇。
崔令仪看着西跨院那几间彻底空着、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厢房,
心里头那个办了许久的女学念头又活泛了起来。京城里多少贫苦人家的女孩儿,
别说读书识字,连饭都吃不饱。她以前在娘家地方小,能力有限,如今这将军府,
地方现成的,她又有嫁妆银子贴补……说干就干。
她也没再特意去请示谁——横竖秦牧之发了话“随她”,太夫人正在气头上懒得管她。
她亲自带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丫鬟婆子,把西跨院的三间大厢房打通,打扫得干干净净,
搬来了旧的桌椅,又让人找木匠做了块大大的木板,刷上黑漆,立在前面。
最后找了块破木板,亲手写上“澄明女学”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挂在了院门口。
消息放出去,专收附近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的女孩儿,非但不收钱,每天还管一顿午饭。
开课那天,院子里叽叽喳喳来了十几个面黄肌瘦、却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
崔令仪换了身利落的青色布裙,撸起袖子,拿起自制的炭笔,在黑板上画下一个直角三角形。
正讲到“勾三股四弦五”,窗外路过一个高大的身影。秦牧之晨练刚回来,
一身短打汗湿漉漉的,听到里面清脆的讲课声和孩子们稚嫩的跟读声,忍不住停下脚步,
透过窗缝往里瞧。只见崔令仪站在黑板前,眼神专注,语气清晰,一边讲一边比划。
下面一排小脑袋仰着,听得极其认真,跟着她的小棍子点头。那架势,那气场,
竟比他平日里练兵训话还要严肃几分。秦牧之摸着下巴,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嗬,
这先生当得,比我手底下的参将还像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被猫儿叼走的毛线团,
滚得飞快且看似杂乱,却又自有其轨迹。秦牧之果然如他所说,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
不是待在京郊大营,就是偶尔被召回北境处理军务。
但他似乎也没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个“合作”的妻子,每隔半个月,
总有一封家书送到崔令仪案头。那信纸粗糙,字迹更是潦草得堪称张牙舞爪,跟鬼画符似的,
得连蒙带猜才能认清。内容也极其简单直白,通常是:“北境无战事,勿念。另,
上次你寄来的冻疮膏甚是好用,将士们皆赞。再配十盒送来。”崔令仪看完,拿起笔回信,
比他更简短:“已知。药膏二两银子一盒,十盒计二十两,已记将军账上。”偶尔,
寄回来的信封里会鼓鼓囊囊地多出一小包东西。有时是北境特产的甘草梅子,
酸得崔令仪吃一颗能皱半天眉头,可下次看到了,还是忍不住又捏一颗放进嘴里,
慢慢地咂摸着那点酸涩之后的回甘。有时是一些奇形怪状、颜色漂亮的石头子,
或者几根不知道什么鸟的绚丽羽毛。这些小东西,她都随手放在了窗台上。一来一往,
枯燥的算账和教学生活里,似乎也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
转折发生在成婚第六个月的深秋。秦牧之打了一场胜仗,
将骚扰边境的一股蛮族骑兵彻底击溃,消息传回京城,龙心大悦。
但他本人却是带着伤回来的,左臂被一支狼牙箭射穿,伤口处理不当,回来时已经红肿溃烂,
深可见骨,还发着高热。宫里的御医前脚刚走,
说了些“需得好生静养”、“切勿再动筋骨”的套话,开了方子。后脚,
崔令仪就拎着自己那只装着各种常备药膏药粉的小箱子进了秦牧之住的主院。
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的气味。秦牧之正裸着上身趴在榻上,
一个亲兵笨手笨脚地试图给他换药,急得满头大汗。古铜色的脊背宽阔,
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像是用钢刀刻意雕琢出来的,但上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有刀伤、箭伤,还有不知什么利器留下的狰狞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常年征战的凶险。
崔令仪脚步顿了顿,随即面色如常地走过去,接过亲兵手里的纱布和药瓶:“我来吧。
”亲兵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一边。秦牧之听到她的声音,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因为发烧,
眼神有些涣散,但依旧锐利:“你?”“嗯。”崔令仪不多言,低头检查伤口。
箭簇取出后的创口血肉模糊,边缘已经有些发黑腐烂,脓血混在一起,看着十分骇人。
她洗了手,拿起用火烧过的小刀,动作熟练地清理腐肉,下手又快又稳又准。
剧烈的疼痛让秦牧之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吸着气,从牙缝里挤出话:“你……还学过岐黄之术?”崔令仪头也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