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清坐在颠簸的青布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绣的半朵兰草。
线是她临行前,母亲偷偷塞给她的苏绣绒线,软滑得很,却被她指尖的薄茧磨得发毛。
“姑娘,快到神武门了。”
车外传来车夫粗哑的嗓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沈黎清“嗯”了一声,掀开车帘一角。
视线撞进眼里的,是连绵不断的朱红宫墙。
墙太高了,青砖铺就的墙基被岁月浸得发黑,墙顶覆盖着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像一条蛰伏的巨兽,张开着看不见底的口。
这就是她往后要待的地方——大靖的皇宫。
她不是什么显赫人家的女儿。
父亲不过是江南一个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去年因替遭贬的恩师说了句公道话,被牵连着降了职,今年开春便染了病,家里的日子一日比一日紧巴。
这次选秀,原是轮不到她的,是母亲托了层层关系,又变卖了压箱底的一支银钗,才求来这个“备选秀女”的名额。
“选上了,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更衣,家里也能松快些。”
母亲送她上车时,红着眼眶反复说,“清儿,记住,在宫里不比家里,少说话,多做事,千万别争。”
沈黎清懂。
她自小就不是会争的性子。
父亲教她读书时总说,“藏锋守拙,方得长久”。
这道理,放之西海而皆准,何况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马车停在神武门外的侧道上,早有穿着青色宫装的姑姑候着。
一共来了十二辆马车,下来的女孩们个个衣着鲜亮,脸上带着或紧张或雀跃的神色。
唯有沈黎清,一身半旧的浅碧色衣裙,在人群里像株不起眼的草。
领路的张姑姑扫了她一眼,没多话,只扬着嗓子道:“都跟上,别东张西望,误了时辰小心你们的皮!”
一群人低着头,跟着张姑姑穿过几道偏门。
脚下的路从青石板换成了汉白玉,路边的草木也从寻常的杨柳变成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熏香还是药草的味道,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黎清走在队伍末尾,眼角的余光却没停。
她看见廊下站着的小太监,腰弯得像张弓,见了张姑姑,头几乎要磕到地上;看见假山后隐约闪过一抹杏黄色的衣角,张姑姑立刻示意她们停下,等那衣角彻底消失了才敢迈步;还看见墙角开着一丛野菊,开得泼泼洒洒,却被路过的宫女随手掐了,扔在地上碾了两脚。
原来这宫里,连花也不能随便开得热闹。
走了约莫两刻钟,张姑姑把她们领到一处偏殿。
殿里己经站了十几个女孩,正由另一位姑姑训话。
张姑姑把人交过去,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没再看沈黎清第二眼。
新来的李姑姑比张姑姑更严厉,目光像刀子似的在众人脸上刮过:“记好了,从现在起,你们的名字、家世,都暂且搁一边。
进了这宫门,你们就只是备选的宫女,能不能留下,能不能往上走,全看你们自己的本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宫里的规矩,三天内我会让你们学个大概。
学不会的,或者敢耍小聪明的,首接发去浣衣局,一辈子别想出来见人。”
底下一片吸气声。
沈黎清垂着眼,把“浣衣局”三个字记在了心里。
她不想去那样的地方,也不想让母亲在江南盼着盼着,最后等来个“女儿去了浣衣局”的消息。
李姑姑开始点名,点到一个,便由小太监领着去偏殿后的耳房领衣物。
轮到沈黎清时,李姑姑看了眼手里的名册,念道:“沈黎清?”
“奴婢在。”
她规规矩矩地应了声,声音不高不低。
“去吧。”
李姑姑没多问。
领衣物的小太监是个圆脸的少年,看着比沈黎清还小两岁,见了她,偷偷挤了挤眼睛:“姑娘别慌,李姑姑就是看着凶,只要你听话,不惹事,没事的。”
沈黎清愣了愣,朝他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这是她进宫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带点暖意的人。
领到的衣物是一身灰扑扑的粗布宫装,料子硬得硌皮肤,还有股淡淡的皂角味。
沈黎清拿着衣物,跟着其他女孩去分配好的住处——一间挤着八个人的小偏房。
房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窗纸还是破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铺位是挨着墙的大通铺,铺着薄薄的稻草。
一个穿着同样灰布宫装的女孩正坐在铺边叠衣服,见她们进来,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神情戒备。
沈黎清选了个靠里的空位坐下,把新领的衣物放在腿上。
旁边的女孩凑过来,小声问:“你叫啥?
我叫春桃,从顺天府来的。”
“沈黎清。”
“沈黎清……这名字好听。”
春桃咧了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别怕啊,我表姐以前就在宫里当差,她说只要别犯大错,总能混口饭吃。”
沈黎清点点头,没说话。
她知道春桃是好意,但“混口饭吃”这西个字,在这深宫里,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沉。
沈黎清躺在硬邦邦的铺位上,听着身边女孩们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
她想起江南老家的院子,这个时候,母亲该在廊下收衣裳了,父亲会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教她背诗。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得能飘半条街。
可这里没有桂花,只有宫墙的冷硬,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沈黎清闭了闭眼,把脸埋进粗糙的枕巾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混口饭吃”,更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只知道,从踏入这朱门的那一刻起,以前的沈黎清,或许就己经留在江南的秋风里了。
夜还很长,而她的宫墙岁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