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刚满五百岁,按山里的规矩,这是该褪去皮毛、学着用两条腿走路的年纪。
哥哥们围着她啧啧称奇,七哥伸手想碰她新长出来的头发,被母亲一尾巴扫开——母亲化形时总爱留着条蓬松的豹尾,此刻正不耐烦地拍着地面。
“当心些,她这身子骨嫩着呢。”
母亲把豹心一拉到怀里,指尖拂过她脸颊,“瞧瞧这眉眼,随我。”
父亲蹲在一旁笑,手里还拿着块刚打磨好的兽骨,是给她做发簪的。
九个哥哥挤在周围,大哥最稳重,己经学着山下人的样子穿了粗布短褂,此刻正把一件绣着豹纹的小袄递过来:“上次下山换的,娘说你化形了穿正好。”
豹心一眨巴着眼睛,看自己白皙的小手,又看哥哥们或毛茸茸或己换上布衣的模样,觉得新奇极了。
她试着走了两步,差点绊倒,被二哥眼疾手快地扶住。
“慢点走,小豹子。”
二哥的声音粗哑,却满是疼惜。
他们住的这座山叫“落霞岭”,名字是老槐树精取的,说每天傍晚霞光落在山脊上,像给山系了条金腰带。
岭上住着各种各样的精怪,狐狸一家最会酿酒,熊瞎子兄弟的蜂蜜甜得能粘住牙,老槐树精活了几千年,肚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故事。
大家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扰山下人,不伤无辜命。
五百年里,落霞岭的日子像山间的清泉,清澈、安稳,带着草木的甜香。
豹心一就在这样的甜香里长大。
她最爱听父亲和哥哥们讲山下的事:说那里的房子是用砖头砌的,整整齐齐排成长长的一串;说那里的人穿的衣服五颜六色,不像他们总裹着皮毛;说那里有种叫“糖人”的吃食,亮晶晶的,甜得能让舌头化掉。
“山下真有那么多好东西?”
她趴在父亲腿上,尾巴(那时还没学会收得彻底)轻轻晃着。
父亲摸着她的头,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好东西是多,但也危险。
山下有捉妖师,专拿我们这样的……精怪。”
“我们又没害人,他们为什么要拿我们?”
“因为……他们怕我们。”
大哥在一旁接口,语气沉了沉,“就像兔子怕狼,不是因为狼一定吃了它,只是因为狼长得凶。”
豹心一似懂非懂。
她见过兔子见了她就跑的样子,可她从没吃过兔子啊。
每次父亲和哥哥们下山换粮食,她都要扒着门口的老桃树等。
等他们背着沉甸甸的布袋回来,布袋里除了糙米和盐,总会藏着给她的小玩意:染了色的丝线、能发出清脆响声的铜铃、绣着花的帕子……还有一次,三哥给她带了块麦芽糖,她含在嘴里,甜了整整一天。
“什么时候能让我也下山看看?”
她嚼着麦芽糖,眼睛亮晶晶地问。
“等你再长大些。”
母亲总是这样说,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等你能藏好自己的尾巴,能闻出危险的味道,再说。”
这一等,又是五十年。
豹心一己经能熟练地化为人形,走路稳稳当当,尾巴收得严严实实,连父亲都夸她:“我们心一,比山里最机灵的狐狸还精。”
可“下山”两个字,家里人还是绝口不提。
首到三个月前。
那天父亲带着大哥、西哥和七哥下山换粮,临走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等着,这次给你带糖画,听说有画老虎的,像虎威那小子。”
虎威是虎精家的小儿子,比她大两百岁,性子却憨厚得很,是她在山里最好的玩伴。
虎威的三个哥哥也常跟着豹家的人一起下山,换些兽皮和药材。
往常,父亲他们最多半个月就回来。
可这次,一个月过去,没动静。
两个月过去,还是没消息。
山里渐渐有了流言。
先是狐狸家的二女儿说,她夜里往山下望,看见镇子方向有火光,还听见了法器的响声。
接着,熊瞎子兄弟从山边缘回来,说闻见了血腥味,还有……捉妖师身上特有的艾草味。
“听说了吗?
山下的王爷被妖怪打伤了。”
老槐树精的声音透过风传过来,带着树皮摩擦般的沙哑,“那些捉妖师红了眼,见着带妖气的就抓,管你是不是好妖。”
虎威找到豹心一时,眼睛红红的:“我爹和哥哥们也没回来。”
他家是三天前发现不对劲的——虎父原说好了带些新药回来给老槐树精治虫蛀。
豹心一的心沉了下去。
她站在门口的老桃树下,看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路尽头被云雾遮着,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嘴。
“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虎威的声音带着哭腔。
豹心一攥紧了拳头。
她想起父亲临走时的笑容,想起大哥给她买的花布裙,想起七哥总爱揪她的辫子却在她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我们去找他们。”
她说。
虎威猛地抬头:“可……可家里人说山下危险,捉妖师……再危险,也不能看着他们出事。”
豹心一的眼神亮得惊人,像夜间捕猎的豹子,“我们有法器,能藏住妖气。
老槐树精给我的那支山茶木簪,不是说能挡住捉妖师的眼睛吗?
你家那铜环也能吧?”
虎威家的铜环是祖传的,据说是用雷击过的铜块做的,虎父说能掩住八成妖气。
“可……别可了。”
豹心一拉着他的胳膊,往自己家跑,“我去拿木簪,你回去拿铜环,我们今晚就走。”
她的语气太肯定,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虎威看着她眼里的光,那是连山里最烈的猛虎都少有的执拗,忽然就不害怕了。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时,两个年轻的精怪偷偷溜出了落霞岭。
豹心一插好木簪,摸了摸头上冰凉的木头,山茶花的纹路硌着指尖。
虎威攥着铜环,环身被体温焐得温热。
“走了。”
豹心一深吸一口气,率先迈出脚步。
山下的风,和山里的不一样。
没有草木的腥甜,却带着烟火和尘土的气息,陌生,却又让她心跳加速。
她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的不只是失踪的家人,还有一个会让她记挂千年的名字,以及一场颠覆了她整个世界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