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不是演习场那片熟悉的蓝天,而是一片被炮火熏得焦黑的、低矮的灰色天空。
“营长!
营长你醒了!”
一个沙哑中带着狂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雷振山转过头,一张被硝烟和尘土涂抹得看不清本来面貌的年轻脸庞凑了过来,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像是黑夜里最后的两点星火。
“水……水……”雷振山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只发出嘶哑的破风声。
那年轻的战士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凉水滑入喉咙,雷振山贪婪地吞咽着,脑子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混乱。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不是在高原演习中,为了掩护新兵,被突发的泥石流卷走了吗?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与他二十一世纪***特种部队战术教官的记忆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
雷振山,二十八岁,八路军一二零师独立营营长。
毕业于黄埔,参加过北伐,后因信仰不同,毅然加入了红军,走过长征,身上有七处伤疤,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
这里是1938年初的山西,中条山外围。
就在半天前,他所率领的独立营,为了掩护师部主力转移,在“磨盘岭”一带对日军一个加强中队进行阻击。
战斗打得极其惨烈。
日军的炮火几乎将整个山头犁了一遍,独立营装备落后,全营只有两挺老掉牙的捷克式轻机枪,子弹更是金贵得按颗发放。
战士们硬是靠着血肉之躯,用汉阳造和肉搏,顶住了敌人三次冲锋。
原主,也就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在最后关头,亲自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向敌人的机枪阵地,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头部撞在岩石上……然后,就换成了他。
“营长,政委来了!”
年轻战士的声音将雷振山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一块焦黑的岩石,环顾西周。
触目所及,皆是炼狱。
残破的肢体,烧焦的土地,插着刺刀的步枪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幸存的战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包扎伤口,或默默地擦拭着枪,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和疲惫,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口枯井。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军装还算整洁,但脸上同样沾满了灰尘,镜片上甚至有一道裂纹。
“老雷,你感觉怎么样?”
来人是独立营政委,赵文清,一个从北平来的学生兵,满腹理论,原则性极强。
“死不了。”
雷振山揉了揉依旧剧痛的后脑勺,声音沙哑地问,“情况怎么样?
还剩多少人?”
赵文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全营三百二十七人,现在……还能站起来的,不到七十个。
重伤员……重伤员太多了,药品也全打光了。”
七十……雷振山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加强营,几乎被打残了。
“鬼子呢?”
“撤了。”
赵文清推了推眼镜,“他们的任务是追击师部,被我们拖了半天,估计也怕我们有援军,暂时退回去了。
不过……他们的大部队就在二十里外的县城,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我们必须马上撤退,追上师部。”
撤退。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以独立营现在的状态,别说日军大部队,就是一个小队过来,都能把他们这点人给包了饺子。
然而,雷振山的目光却越过人群,投向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他的脑海中,那名现代战术教官的灵魂正在疯狂运转,一幅三维地形图自动在意识中构建起来。
磨盘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但它的侧翼,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阎王愁”的狭窄隘口,平日里只有采药的山民才走。
鬼子兵力雄厚,装备精良,必然会沿着大路追击,绝不会想到有人敢从“阎王愁”穿插。
而那条隘口的另一端,恰好能绕到日军追击路线的正前方!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雷振山的脑海。
撤?
往哪儿撤?
像丧家之犬一样,被鬼子撵着***跑?
不!
上一世,他身为军人,守的是国门。
这一世,国门洞开,山河破碎,他守的,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魂!
“不撤。”
雷振山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一片涟漪。
周围的战士们都愣住了,连赵文清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老雷,你说什么?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我们必须为这仅剩的七十个弟兄负责!”
“我当然要为他们负责!”
雷振山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一阵龇牙咧嘴,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首,“正因为要负责,我们才不能撤!”
他指着来时的方向,目光如炬:“我们撤,鬼子就追。
我们这七十个残兵,有多少是伤员?
跑得过鬼子的摩托化部队吗?
迟早是个死!”
“那也不能……听我说完!”
雷振山打断了赵文清的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特种部队指挥官的气场,“鬼子以为我们被打残了,吓破了胆,只会夹着尾巴逃跑。
他们现在肯定沿着大路,大摇大摆地去追师部主力了。
他们的警惕性,是最低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一张张惊愕、不解、甚至带着恐惧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撤,我们掉头,从‘阎王愁’绕过去,到他们前面去!
我要在鬼子的必经之路上,再给他们摆上一桌‘大餐’!”
整个阵地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雷振山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掉头?
绕到鬼子前面去?
这是疯了!
彻彻底底地疯了!
一个残破不堪的营,不到七十个残兵败将,居然妄想去伏击一支刚刚重创了他们的日军精锐?
这不是去打仗,这是去送死!
“雷振山同志!”
赵文清的脸涨得通红,他一把抓住雷振山的胳膊,压低声音怒吼道,“我命令你!
立刻带领部队撤退!
这是命令!
你的决定是拿战士们的生命开玩笑,是完全的军事冒险主义!
我要向师部汇报!”
雷振山没有理会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缓缓说道:“政委,汇报可以。
但等我们打赢了,你再连同我的捷报一起发上去。”
说完,他猛地甩开赵文清的手,转向所有幸存的战士,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弟兄们!
我们脚下是什么地方?
是山西!
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
凭什么让小鬼子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我们身后是谁?
是我们的师部主力,是我们的父老乡亲!
我们退了,他们怎么办?”
“没错,我们人少,我们枪破,我们刚打了败仗!
但是,我们独立营的魂还在不在?
我们中国军人的骨头,还是不是硬的?”
“想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的,想让小鬼子知道我们不是孬种的,想活得像个爷们的,就跟我走!”
“我,雷振山,带你们去干他娘的一票!”
“干他娘的!”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出声。
“干他娘的!”
“营长,俺跟你走!”
“弄死那帮***!”
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绝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瞬间化为冲天的怒火。
战士们空洞的眼神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夹杂着仇恨与疯狂的火焰。
赵文清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眼前这个雷振山,和他认识的那个虽然勇猛但有些鲁莽的“老雷”,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和霸气,那种掌控一切的气场,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心悸。
雷振山不再看他,转身对那个最先发现他醒来的年轻战士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营长!
警卫员,李大牛!”
“好!
李大牛,传我命令!
全营***,清点武器弹药,所有能动的,准备战斗!
重伤员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
十五分钟后,我们出发!”
“是!”
李大牛挺首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都吼出去。
看着战士们开始狂热地行动起来,赵文清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疯子了。
这支濒临崩溃的部队,己经被这个疯子彻底点燃了。
要么,在疯狂中迎来一场辉煌的胜利。
要么,就一起在这片焦土上,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