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荒原血痕
如同亿万根细密的钢针,穿透褴褛的衣衫,刺入皮肉,钻进骨髓。
符坚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流中沉沉浮浮,仿佛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扁舟。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处致命的伤口,剧痛不再是尖锐的爆发,而是化作一种钝重的、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灵魂碾碎的折磨。
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腐朽气息、还有自己身上散发的汗馊与伤口的溃败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紧紧包裹着他。
岩缝之外,慕容垂那如同受伤凶兽般的咆哮和士兵们疯狂搜索的呼喝声、刀剑劈砍岩石的刺耳噪音,如同地狱传来的追魂魔音,时远时近,不断***着他脆弱的神经。
每一次声响的靠近,都让符坚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跳动。
影狼的身体如同一堵沉默而温热的墙,将他死死地护在岩壁最深处、阴影最浓重的夹角里。
他能感受到影狼紧绷如铁的肌肉,以及那压抑到极致、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
这个忠诚的死士,用身体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大部分声浪,也隔绝了那致命的追捕。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平息。
只剩下呜咽的山风,依旧在隘口深处盘旋呼啸,如同冤魂不甘的哭泣。
死寂,比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降临了。
“主上…” 影狼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走了。”
符坚没有回应。
他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深渊边缘挣扎。
慕容垂…暂时退却了…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虚弱的庆幸,但旋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垮。
符融…落入了那个恶魔手中… 融合的灵魂深处,属于符坚的那部分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弟弟那张苍白年轻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充满了对兄长的信赖……而现在,生死未卜。
愧疚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还有…姚苌… 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识模糊的角落里幽幽闪烁,提醒着他,挣脱了一条毒蛇,远方还有一条更阴险的豺狼在磨牙吮血。
“水…” 符坚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如游丝的气音。
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影狼沉默地点头。
他像一头机警的夜行动物,无声无息地挪开身体,侧耳倾听了片刻。
确认外面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后,他才极其缓慢、谨慎地探出岩缝。
片刻后,他带着一身更重的寒气回来,手里捧着几片宽大的、沾着霜雪的枯叶,叶片中心小心翼翼地盛着一点点浑浊的、带着泥土腥味的雪水。
“主上,慢些。”
影狼将叶子凑近符坚干裂的唇边。
冰冷的雪水滑入口腔,带着泥土的涩味,却如同琼浆玉液,瞬间滋润了几乎冒烟的喉咙。
符坚贪婪地吮吸着,几滴冰凉的水滑入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回魂感。
补充了微不足道的水分,符坚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
左肩的伤口传来阵阵灼热和跳动感,情况不妙。
借着岩缝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或许是黎明将至?
),他示意影狼检查伤口。
影狼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泥和冷汗浸透、早己板结的层层布条。
当最后一块粘连着皮肉的布被揭开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恶臭瞬间弥漫在狭窄的岩缝中!
伤口暴露出来:原本被利箭撕裂的皮肉边缘,此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肿胀得发亮,中心部位甚至有黄绿色的脓液在缓缓渗出。
箭簇虽然被拔出(可能是逃亡途中仓促处理),但显然处理不当,加上泥污感染,伤口己经急剧恶化!
影狼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即使隔着昏暗的光线,符坚也能感受到那份沉重。
“毒…或是…疽?”
符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这个缺医少药、朝不保夕的绝境,这样的伤口几乎等同于死亡宣告。
历史书上符坚的结局是被姚苌缢杀,难道自己要提前死于这肮脏的伤口?
影狼没有回答,只是动作更快、更轻。
他用之前收集的、相对干净的雪水(融化后),极其小心地冲洗着伤口周围的污垢。
冰冷的雪水***着腐烂的皮肉,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符坚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硬是没有发出一丝***。
影狼又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蘸着雪水,尽可能轻柔地擦拭掉脓液。
但腐烂的面积太大,脓液仿佛无穷无尽。
他尝试着用指腹在伤口周围按了按,皮肤下的硬块和滚烫的温度,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必须…清创…火…” 符坚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知道原始的火焰灼烧是清除腐肉、阻止感染蔓延的唯一方法,但在这潮湿阴冷的岩缝里生火?
无异于***!
火光和烟雾会立刻暴露他们的位置!
影狼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沉默地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决绝。
他只能再次用相对干净的布条(牺牲了自己另一片内衬),蘸着冰冷的雪水,一遍又一遍地敷在伤口周围,试图降低那惊人的热度。
同时,他撕下最后的干净布条,重新为符坚包扎,动作轻柔却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处理完伤口,影狼再次无声地滑出岩缝。
这一次,他去了更久。
回来时,他怀里抱着几根干枯的灌木枝条和一些苔藓,甚至还有几块带着少量苔藓的树皮。
他将这些东西塞进符坚怀里,低声道:“主上…嚼…充饥…挡寒…” 这是他在寒夜荒野里能找到的、唯一能称之为“食物”和“保暖物”的东西了。
符坚看着怀中这些冰冷、粗糙、散发着土腥味的“补给”,心中五味杂陈。
他艰难地拿起一小块相对柔软的苔藓,塞入口中。
苦涩、粗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瞬间充斥口腔,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如同吞下刀片。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咽下这荒野的馈赠,或者说,惩罚。
时间在寒冷、剧痛和饥饿中缓慢流逝。
黎明终于艰难地撕开了黑暗的一角,惨淡的灰白色天光吝啬地渗入岩缝。
借着这点微光,符坚看清了影狼的脸。
那是一张典型的氐族武士的面孔,棱角分明,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深切的忧虑。
他的嘴唇干裂,脸颊上也带着擦伤和冻痕,显然昨夜为了寻找水和“食物”,也经历了极大的危险和辛劳。
“影狼…” 符坚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上了一丝温度,“…辛苦你了。”
影狼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没料到主上会这样说。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属下…分内之事。
主上…活着…属下…死而无憾。”
简单的对话,在这冰冷的绝境中,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符坚知道,这条命,此刻有一半是系在这个沉默的死士身上。
他不再言语,保存着每一分力气,抵抗着伤口感染带来的阵阵高热和眩晕。
白天,他们如同冬眠的蛇,蜷缩在冰冷的岩缝深处,不敢有丝毫异动。
影狼只在正午阳光最盛、视野最开阔、也最不易被远处观察到的短暂时刻,再次冒险出去,收集了更多的雪和一点点苔藓。
符坚的伤口在低温和简陋的“冷敷”下,肿胀似乎略微消退了一丝,但灼热感和跳动感依旧明显,脓液仍在缓慢渗出。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侵袭着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中,慕容垂狰狞的脸、符融绝望的眼神、姚苌阴冷的笑容、淝水漫山遍野的溃兵…交织成一片血色炼狱。
第二天,情况更加恶化。
食物(苔藓树皮)和水(雪水)的匮乏让符坚的体力急剧下降。
伤口在高烧的折磨下,疼痛似乎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冷。
他开始抑制不住地打摆子,牙齿咯咯作响。
意识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
影狼的眼神也越发焦灼,他冒险扩大了搜索范围,带回来一些苦涩的草根和几颗干瘪的野果,甚至用匕首削尖了木棍,试图在结冰的小溪里扎鱼,却一无所获。
绝望的气息,如同岩缝中越来越浓重的寒气,悄然弥漫。
第三天傍晚,符坚的高烧达到了顶点。
他浑身滚烫,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嘴唇干裂起泡,呼吸急促而灼热。
断断续续的呓语从他口中溢出:“水…融弟…慕容垂…贼子…杀…杀…长安…回长安…” 时而夹杂着一些影狼完全听不懂的、来自千年后的破碎词汇。
影狼紧紧抱着他滚烫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为他抵挡一部分严寒,心如刀绞。
他一遍遍用冰冷的雪水浸湿布条,敷在符坚的额头和脖颈,但杯水车薪。
看着主上生命的气息在怀中一点点微弱下去,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第一次泛起了深重的绝望和近乎疯狂的杀意。
如果主上就此…他必将用余生,追杀慕容垂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就在影狼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刻!
岩缝外,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的嚎叫,而是——马蹄声!
不是一匹,而是至少十几匹!
而且,似乎还有隐隐的人声呼喝!
影狼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锐利的目光穿透岩缝入口的枯藤缝隙,死死盯向外面的荒原。
马蹄声由远及近,方向似乎正朝着野狼隘而来!
听声音,速度并不快,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人影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下晃动,影狼凭借着惊人的目力,勉强看清了那些骑士的装束——并非慕容垂麾下那种精良统一的玄甲,而是五花八门,皮甲、破旧的铁片甲、甚至裹着兽皮,显得杂乱而狼狈。
但他们的武器都握在手中,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黄骠马,背上挎着一张大弓,腰间佩着一柄环首刀,正不断向两侧的山崖和沟壑张望。
是溃兵?
还是…流寇?
影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无论是哪一种,对此刻毫无反抗之力的主上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
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短匕,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拼死一搏、同归于尽的准备。
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让任何人靠近主上!
就在影狼杀机凝聚到顶点之时,那个为首的魁梧骑士,目光锐利如鹰,似乎察觉到了这片区域的不寻常。
他勒住马缰,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影狼和符坚藏身的那片被枯藤覆盖的岩壁!
“那边!
岩缝!
有古怪!”
魁梧骑士的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黄昏荒原上格外清晰。
他反手取下了背上的大弓,同时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十几名骑士立刻分散开来,呈半包围状,缓缓策马向岩缝逼近,手中的刀枪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寒光。
影狼的瞳孔骤然收缩!
被发现了!
他握紧了匕首,肌肉绷紧如铁,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准备在对方靠近的瞬间,发动致命的突袭!
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为主上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魁梧骑士的目光,似乎无意中扫过了岩缝入口处的地面——那里,有一小片被踩踏过的、颜色略显深暗的泥土痕迹(影狼多次出入留下的),以及…半枚模糊但形状特殊的脚印!
那是符坚在昏迷中被拖入岩缝时,靴底特有的、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龙纹印记在泥地上留下的残痕!
虽然模糊不清,但魁梧骑士的眼睛却猛地瞪圆了!
他脸上的警惕和杀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那半枚脚印,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幽深的岩缝,仿佛要穿透枯藤看清里面的景象。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大弓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等等!”
魁梧骑士猛地大吼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他制止了手下继续逼近的动作。
在手下们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混合着试探、激动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朝着岩缝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喊道:“里面…可是…符虎兄弟?!
天王…天王陛下…可还安在?!”
“末将…窦冲!
护驾来迟!
罪该万死啊!!”
“窦冲” 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影狼的耳边,也穿透了符坚高烧昏迷的意识迷雾!
影狼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僵!
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认得这个声音!
是散骑侍郎窦冲!
是符虎拼死也要去求援的对象!
他…他竟然真的找来了?!
而且,他认出了符虎留下的联络记号?
或者…是那半枚脚印?!
岩缝深处,高烧昏迷中的符坚,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他滚烫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窦…冲…?”
希望,如同绝境中的一缕微光,刺破了沉重的绝望阴云,骤然降临在这冰冷血腥的岩缝之中!
然而,这希望是真实的救赎,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影狼的匕首,依旧紧握在手心,未曾松开分毫。
荒野的生存法则告诉他,在尘埃落定之前,永远不要放下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