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铺着张洒金宣纸,砚台里磨得浓黑的墨汁泛着油光。
柳如燕跪坐在锦垫上,手里捏着支兼毫笔,正对着纸上半阙《临江仙》发愁。
她今儿在诗会上听了位老夫子评词,说“词要有骨,如剑有锋”,回来就想试写一首,可笔尖悬在纸上半晌,总觉得那些字软趴趴的,像没开刃的钝刀。
“啧,又卡壳了?”
苏眉眉从背后探过脑袋,手里还转着支玉簪,发间别着朵刚摘的白蔷薇,“早上在练武场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到了纸上就蔫了?”
如燕把笔一搁,扭头瞪她:“你懂什么?
练剑讲究快准狠,写词要藏锋,就像‘流云十三式’的收势,看着轻描淡写,实则后劲十足。”
她说着,随手抄起桌角的木剑,手腕一翻,剑穗在烛光里划出道银弧,正是“流云十三式”里的“归雁”,收势时剑尖稳稳停在离苏眉眉鬓边寸许处,带起的风却吹得那朵白蔷薇轻轻颤动。
苏眉眉没躲,反而伸手拨了拨剑穗:“是是是,柳大侠文武双全。”
她指尖划过桌上的宣纸,“那这词到底写不写?
再不写,楚瑶的琴都要弹热了。”
里间传来叮咚的琴声,楚瑶正坐在琴案前调试琴弦,月白色的裙裾铺在地上,像摊开的云。
听到这话,她回眸一笑,眼尾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格外明艳:“我不急,等你们写好了,我来谱曲便是。”
秦婉儿从外面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刚跨进门就嚷嚷:“猜猜我带了什么?
西街张记的杏仁酥,还热乎着呢!”
她穿一身利落的绛红短打,腰间别着柄小巧的匕首——那是上次如燕教她“点穴”时送的,说是“防小贼,更防登徒子”。
食盒一打开,甜香混着墨香、花香漫了满室。
西个姑娘围坐在桌前,秦婉儿塞给如燕一块杏仁酥:“先垫垫肚子,灵感这东西,说不定就跟着香味来了。”
如燕咬了口酥饼,眼睛忽然亮了:“有了!”
她抓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疾书:“剑胆藏于袖,诗心寄与鸥。
江湖夜雨未曾休,且把锋芒,藏入月如钩……”笔走龙蛇,墨色在宣纸上晕开,竟有几分挥剑时的凌厉。
苏眉眉凑过去念了一遍,拍着桌子叫好:“这句‘藏入月如钩’妙!
就像你刚才那招‘归雁’,看着收了势,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再刺出来?”
楚瑶也停下拨弦的手,轻声道:“我来试试配个调子。”
她指尖落在琴弦上,先是几声清越的泛音,像剑穗划过空气,接着转入低沉,如暗流涌动,到“且把锋芒”一句时,忽然拔高,琴音铮铮,竟有金戈铁马之意。
如燕听得入了迷,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
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史记》,里面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原来琴音里也能藏着江湖,墨字里也能带着剑影。
“对了,”秦婉儿忽然压低声音,“你们听说了吗?
东街的王员外要把他女儿送去姑子庙,就因为那姑娘跟书生吟了几句诗,被人说‘不守妇道’。”
苏眉眉皱眉:“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
上次如燕在诗词大会上夺了魁,不也被些老顽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燕把笔重重一搁,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出个小小的黑点:“简首荒谬!”
她想起早上练的“破风式”,剑刃劈开空气时的决绝,“《女诫》里说‘妇德妇言’,可没说女子不能读书不能论世。
王姑娘吟诗作对,碍着谁了?”
楚瑶轻轻拨着琴弦,低声道:“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去年我表姐绣了幅《江山图》,被御史参了本,说‘女子妄议江山,有失体统’。”
“那是他们怕。”
如燕拿起木剑,在手里转了个圈,剑穗扫过烛火,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怕女子识了字,就懂了道理;怕女子练了武,就不再任人欺辱。
他们说‘无才便是德’,不过是想让我们一辈子蒙在鼓里,好拿捏罢了。”
苏眉眉握住她的手腕:“那咱们能做什么?
总不能真像话本里那样,夜闯王府抢人吧?”
如燕看着桌上的词,又看了看楚瑶的琴、秦婉儿的匕首,忽然笑了:“咱们现在做的,就是最有用的。”
她指着那半阙《临江仙》,“把心里的想法写出来,唱出来;把练会的本事传下去,教给更多姐妹。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女子的手,既能绣花,也能握剑;既能研墨,也能指点江山。”
秦婉儿眼睛一亮:“那咱们不如成立个‘姐妹会’?
就像江湖上的门派那样,互相照应,谁受了欺负,咱们就去帮她出头!”
“我看行!”
苏眉眉立刻响应,“我爹库房里有好些兵书,我偷出来给你们看;楚瑶的琴弹得好,能在茶楼卖艺赚些钱,给穷苦姐妹买笔墨;如燕你文武都行,就当咱们的盟主!”
楚瑶也点头:“我还认识些医婆,能教大家调理身体,免得被夫家磋磨坏了。”
烛光下,西个姑娘的手叠在一起,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像握着团小小的火苗。
如燕看着她们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刚才那半阙词还缺点什么,提笔续道:“莫叹红颜薄,且携星月游。
千般风骨未曾收,明朝踏破,烟雨少年游。”
写完掷笔,她抓起木剑,对众人道:“来,我教你们新学的‘分花拂柳’,这招最适合女子用,看着轻柔,实则能卸开三成蛮力。”
闺房顿时成了小小的练武场。
如燕站在中间,演示着招式:手腕轻转,木剑如柳条般划过,看似轻飘飘的,却能精准地格开苏眉眉的劈刺;脚步灵动,避开秦婉儿的扫腿时,裙裾飞扬如蝶翼。
楚瑶学得最慢,却最认真,一遍遍地练习着起势,指尖被木剑磨得发红也不肯停。
“不对,”如燕握住她的手,调整她的姿势,“这里要沉肘,就像你按弦时那样,看似放松,实则暗劲在腕。”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的“文武相通”,原来弹琴的巧劲,真的能用到练剑上。
月上中天时,苏眉眉三人要告辞了。
如燕送她们到角门,秦婉儿忽然塞给她个东西,低声道:“这是我托人打制的,你看合用不。”
借着月光一看,竟是枚小巧的铜令牌,上面刻着只展翅的燕子,背面是个“柳”字。
“姐妹会的信物!”
秦婉儿眼里闪着光,“以后见牌如见人!”
苏眉眉也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苏”字:“我这是暖玉,天冷时能焐手。”
楚瑶递过一张琴谱:“这是我新谱的《剑舞吟》,你练剑时可以伴着试试。”
如燕看着手里的令牌、玉佩和琴谱,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夜风拂过,蔷薇花落了满身,她忽然拔剑出鞘——这次是真剑,剑身映着月色,亮得晃眼。
她舞了段“流云十三式”,剑风卷起落英,在三人面前织成道花墙,收势时剑尖挑起片花瓣,稳稳落在苏眉眉发间。
“回去吧,路上小心。”
她收剑入鞘,声音里带着笑意。
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如燕转身回房。
推开闺房门,只见烛火摇曳,桌上的《临江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忽然想,或许江湖不一定在远方,也可以在这方寸闺房里——墨是她的江湖,剑是她的江湖,身边的姐妹,更是她的江湖。
她将令牌、玉佩和琴谱仔细收好,又拿起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孙子兵法》,坐在烛下读起来。
读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时,忽然想起秦婉儿说的王姑娘,心里己有了计较:明日先让二哥去打听打听那书生的底细,再让眉眉托她父亲查查王员外的税银账目,总有办法让那老顽固松口。
窗外的蔷薇还在落,烛火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练武场的剑影。
如燕读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着,竟像是在演练某种剑法。
她还不知道,这夜的墨香与剑影,这姐妹间的约定,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支撑着她走过无数风雨——无论是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还是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只要想起此刻的温暖,她的剑就不会钝,她的笔就不会停。
天快亮时,如燕才合上书,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里,她和姐妹们骑着马,踏过漫山蔷薇,手里的剑映着朝阳,笔下的词带着花香,一路向前,没有尽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