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头的灯笼在风里晃,照见荒草里那具女尸——二十来岁,月白衫子浸透雨水贴在身上,七窍渗着暗红血线,像被谁拿针挑破了血管。
“林头!”
小捕快缩着脖子后退半步,“那、那胸口……”灯笼凑近。
女尸衣襟被雨水冲开,锁骨下方浮出淡青色纹路——是株半卷的青竹,竹枝细得像用针尖挑出来的。
“谢家冤魂索命!”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围看的百姓哄然退开,几个妇人捂着眼跑,木盆滚进泥坑,水花溅在女尸脸上。
林捕头抹了把脸上的雨,骂骂咧咧拽住个老丈:“谁传的谣言?”
“十年前谢家满门血案,不就因为那本《青竹剑谱》?”
老丈抖得像筛糠,“现在青竹标记现世,不是冤魂是啥?”
雨更大了。
林捕头踹开脚边的断枝,余光瞥见山道上跑来个身影——月白仵作服裹着个瘦高女子,雨披下摆滴着水,手里提着验尸箱。
“苏仵作?”
他皱眉,“这雨……死者入棺前必须验。”
苏晚照没停步,泥点子溅上裤脚。
她蹲在尸旁,戴旧了的皮手套沾着水,指尖轻按死者手腕——尸僵未全,死亡不过两个时辰。
“无外伤。”
她翻开死者眼皮,瞳孔散得厉害,“七窍血是内毒。”
“胡扯!”
围观的老仵作王伯挤进来,“仵作验毒要看腹内,哪有光看眼睛的?”
苏晚照没抬头,指尖划过死者后颈。
那里有片淡青色尸斑,边缘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竹香。
她凑近死者鼻腔,雨丝灌进领口,冻得她脊背发紧:“是青竹散。”
“青竹散?”
林捕头眯眼,“那不是……谢家秘毒。”
苏晚照首起腰,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手套上,“尸斑青中带翠,鼻息有新竹抽芽的甜腥——这毒溶在茶里,喝下去半个时辰才发作,死前只当是累了。”
王伯梗着脖子:“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了三十年仵作,没听说过……上个月西市裁缝铺的张娘子,尸斑是不是也泛青?”
苏晚照突然打断他,“她死前说心口闷,你验了说是急病。
还有前月死的布庄小伙计,你说他是溺亡——可他指甲缝里的泥,和这女尸指甲缝里的竹屑,是不是同一种?”
她举起死者右手,指甲缝里卡着细碎的青竹纤维,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林捕头的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张娘子的丧礼他去了,她男人哭着说她喝了半盏茶就歪在凳上;布庄小伙计的尸体捞上来时,他确实在指甲里抠出些绿渣子,当时只当是河边水草。
“苏仵作,”他搓了搓手,“你继续。”
王伯哼了声,甩袖走了。
苏晚照的指尖继续往下,在死者腰间摸到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沾着雨水的糕面上,印着“回春堂”的红戳。
“三日前,这姑娘在回春堂抓过两副安神药。”
雨声里突然冒出个清亮的男声。
苏晚照抬头,见苏小远浑身湿透地跑过来,发梢滴着水,怀里还护着个油纸包。
他是苏晚照师父的小儿子,跟着她学仵作,平时总爱偷摸买糖人,这会儿却抿着嘴:“我问了她邻居,说她最近总去回春堂,说周老板给的药喝了睡得香。”
苏晚照的手指猛地收紧。
上个月张娘子也买过回春堂的安神药,布庄小伙计……她记得他死前三天,曾跟着东家去回春堂送过布料。
“回春堂?”
林捕头摸了摸下巴,“周厉那药商?
人看着挺本分的。”
苏晚照没接话。
她低头将桂花糕重新包好,雨珠顺着验尸箱的铜锁往下淌。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在雨幕里,像敲在她心上。
青竹山下,谢清尘的僧鞋沾满泥。
他蹲在老猎户尸体旁,指尖沾了点嘴角的血,凑到鼻端——是苦楝子混着新竹的腥甜。
“青竹散。”
他低念一声,喉结滚动。
十年前谢家灭门夜,他躲在柴房里,闻见的就是这股子味。
当时他娘抱着他发抖,说这是谢家禁术,除非……“除非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谢清尘合起老猎户的眼皮。
雨打在他褪色的僧袍上,他摸出怀里的木牌——上面刻着“谢”字,是十年前他娘塞给他的。
他站起身,山风卷着雨丝灌进领口,他望着山脚下的平阳县,灯火在雨里像几点模糊的星子。
“施主,”他对跟来的小沙弥说,“去县上借间禅房。”
苏晚照回到仵作房时,烛火只剩豆大一点。
她擦了擦验尸箱上的泥,从柜底抽出个旧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份验尸记录,每份都夹着片青竹纤维。
张娘子,二十三岁,裁缝;李二牛,十八岁,布庄伙计;王翠,十七岁,绣娘……她翻到最后一页,墨迹未干的是今晚那姑娘的名字:柳月,十九岁,米行帮工。
七个人,三对男女,剩下一个是单独的柳月。
苏晚照的手指划过“回春堂”三个字,每一份记录里都有这三个字,像根线串起所有死者。
窗外的雨还在敲瓦。
苏晚照合上木匣,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师姐。”
苏小远的声音带着点闷,“我去回春堂打听过了,周老板说明天义诊,免费发安神药。”
苏晚照摸了摸匣上的铜锁。
烛光在她眼底晃,映出匣底压着的半块玉佩——是她娘留下的,刻着半株青竹。
“小远,”她轻声说,“明早你跟我去回春堂。”
雨夜里,回春堂的灯笼还亮着。
周厉站在柜台后,望着药罐里翻涌的药汁,嘴角勾出半丝笑。
药香混着雨雾漫出门槛,沾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细密的网。
而青竹山上的谢清尘,正对着月白僧袍上的泥印出神。
他摸出怀里的竹管,里面装着从老猎户指甲缝里刮下的竹屑——和十年前谢家密室里的青竹,纹路分毫不差。
雨还在下。
平阳县的夜,正顺着青竹的脉络,缓缓张开一张网。